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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氣咻咻皇上下嚴旨 怒衝衝首輔斥詞臣

用罷早膳,皇上照例有半個時辰的休息。這會兒,他正和客用孫海一幫近侍在東暖閣外邊的磚地上玩擲金城的遊戲。這遊戲說來也很簡單,就是用白灰在磚地上畫出四九三十六個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個州的名字,方格中間擱一小瓷碗,參與遊戲的太監站在三丈開外,手拿一枚銅錢,朝方格中的小碗裏投擲,若投中一個,皇上就賞給他白銀五錢,以投三次爲限。三次皆不中者則換下,改另一個人再投。皇上自己並不投,而是當一個仲裁者,就這麼簡單的遊戲,他卻玩得津津有味。

且說今天早上,一連換了五個內侍,卻沒有一個人投中。第五個擲銅板的是孫海,他連擲兩次,連碗邊兒都不曾碰到。第三次投出的銅板,掉進一隻小瓷碗中又彈了出來,旁觀的衆太監都爲他惋惜。孫海想得賞錢,便對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鈞奏道:

“萬歲爺,奴才這枚銅板算不算投中了呢?”

“不算。”朱翊鈞立即回答。

“可是,它是從碗中彈出來的呀。”

“既彈出來,就不能算投中嘛。”朱翊鈞蹺着二郎腿,得意地說,“你想騙朕的賞錢,沒門兒。”

孫海抓耳撓腮,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逗皇上開心。朱翊鈞果然興致極高,又喊道:

“下一個誰上?”

“奴才試試。”

說話的是客用。他與皇上同歲,今年十五,剛處在變音的階段,說話聲音嘎嘎的,聽了讓人感到彆扭。但他今天的聲音格外不對頭,皇上瞅着他,狐疑問道:

“你嘴裏好像含了什麼東西?”

“是。”

客用答着,伸手從嘴裏摳出一枚銅錢來。

“你這是幹啥?”朱翊鈞問。

“啓稟皇上,奴才把銅錢用口水濡溼,它就不會嘎嘣嘎嘣地亂飛。”

客用說着扮了一個鬼臉。朱翊鈞笑道:“你當年弄螞蟻大戰,朕就知道你是個人精,快投。”

“哎。”

客用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表示領旨,然後挽起袖子站到投擲線上,眯眼看準一個瓷碗,穩穩地投了過去。只見那枚溼漉漉的銅錢不偏不倚,正好掉進碗中,由於沾水,也不彈跳。

衆太監一陣驚呼,孫海伸頭去看那方格,大叫道:“萬歲爺,客用投中的是揚州。”

“揚州?客用怎麼這麼好的運氣。”朱翊鈞屁股離了藤椅,伸頭朝方格中看了看,問道,“客用,你知道揚州的分野與出產嗎?”

“奴才不知。”客用一臉憨相。

“你既不知,聽朕爲你道來,”朱翊鈞雙手揹負,很有點夫子自道的意味,興致勃勃言道,“淮、揚一帶,揚州、儀真、泰興、通州、如皋、海門地勢高,湖水不侵。泰州、高郵、興化、寶應、鹽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氾濫,所幸有一道漕堤爲之屏障。此堤始築自宋天禧年間轉運使張綸。因漢代陳登故跡,就中築堤界水,堤以西匯而爲湖,以受天長、鳳陽諸水脈,過瓜州、儀徵以通於江,爲南北通衢。堤以東畫疆爲田,因田爲溝,五州縣共稱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寶應,蓋三百四十里而遙。原未有閘也,隆慶六年,水堤決,乃就堤建閘。你們記住這建閘的諭旨,是朕登基後親自簽發的。茲後兩年間,建閘三十六座,耗費金錢以萬計。這說的是地勢,再說出產。淮揚最大的出產就是鹽。其鹽廠所積有三代遺下者,然長蘆鹽竊之淮揚賣,而淮鹽又竊至江南賣。長蘆之竊,其弊端在往來官舫;淮鹽之竊,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鹽歲課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徵銀六十萬兩,可謂比他處獨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時,欲以增額爲功,請加至白銀百萬兩。徵繳不足,則搜刮郡縣盤剝商賈,在他治下,商人多破產,怨聲載道。及嘉靖末年,嚴分宜敗,御史徐曠上本彈劾鄢懋卿,司農複議,始減照原額徵收。

“揚州有五塘,一曰陳公塘,延袤八十餘里,置自漢陳登;一曰句城塘,六十里,置自唐李襲譽;一曰小新塘,一百一十里;一曰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里,皆創自先朝。千餘年停蓄天長、六合、靈、虹、壽、泗五百餘里之水脈,水溢則蓄於塘,而諸湖不至氾濫,水涸則啓塘閘以濟運河。

“這塘說過了,朕再說揚州的風俗。淮陽年少,武健鷙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風。鳳、穎習武好亂,意氣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則如白下,鮮衣冶容,流連光景。蓋六朝餘緒猶有存也,大抵古今風俗不甚相遠。”

朱翊鈞滔滔不絕講了半天,眼前的這幫內侍大都胸無點墨,內中雖也有識幾個字的,又哪裏懂得什麼學問?如今聽得皇上指點江山的宏論,他們無不肅然起敬。孫海適時恭維道:

“萬歲爺這好的學問,真是勝過了狀元郎。”

“唁,什麼狀元郎,”朱翊鈞瞪了孫海一眼,“三年一次會試,那狀元郎還得由朕欽點呢!”

孫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罵道:

“看奴才這張臭嘴,盡說混賬話。”

看着他做戲,內侍們站在旁邊無不掩着嘴笑。有一個內侍撓撓腦袋,問道:

“奴才天天跟着萬歲爺,真不知萬歲爺這麼大的學問,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朕從隆慶六年登基起,就出經筵。六年了,天天就學這些經邦濟世的學問,你們這些當奴才的,哪裏會知道。”

朱翊鈞一副傲岸的神氣,衆內侍一個個點頭哈腰。一直默不作聲的客用,這時滿臉堆笑言道:

“萬歲爺,奴才的賞銀還沒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鈞打心眼兒裏喜歡這個既機靈又憨厚的貼身內侍。他揮揮手,一名內侍便託了一隻墊了紅絨布的木盤上來,上面放了五錢銀子,朱翊鈞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權且把揚州賞給了你。”

“謝萬歲爺。”

客用伸手拿過銀子,正要退下,忽然聽得有人尖叫一聲“且慢”,唬得衆人回頭一看,卻是馮保,不知他何時悄沒聲兒地走了進來。

馮保急步上前,擰着客用的耳朵,吼道:“還不快給萬歲爺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也不敢申辯,只得不情願地跪了下去。朱翊鈞也不明就裏,愣着問:

“大伴,客用怎麼了?”

馮保也撲通跪了下去——他這一跪,十幾個內侍再沒有一個敢站的,都紛紛跪下了。馮保正色言道:

“老奴馮保,請萬歲爺收回旨意。”

“什麼旨意?”

“將揚州賜給客用的旨意。”

一聽這話,朱翊鈞撲哧笑出聲來,辯道:“朕開的是玩笑,實際只賞給他五錢銀子。”

“天子無戲言,”馮保偏還較真兒,“萬歲爺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個揚州。”

“好吧好吧,”朱翊鈞有些不耐煩,鼻孔哼了一聲,說道,“剛纔那句戲言,算朕沒有說。”

馮保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又回過頭訓斥客用:“你這個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賜你揚州,你本該誠惶誠恐,趕緊謝辭纔是,你偏偏還眉飛色舞說一句‘謝萬歲爺’,這話是你答的嗎?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

客用平白無故遭此一頓辱罵,氣得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轉,但他哪敢辯駁,只勾着頭一聲不吭。經馮保這麼一攪和,朱翊鈞也玩興全無,怏怏起身,踱回東暖閣中,馮保跟隨在他的後頭走了進去。

朱翊鈞習慣地在御榻上落座,早有內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鈞呷了一口,強壓下心頭的不快,也不看馮保一眼,只低頭問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馮保欠身奏道:“啓稟萬歲爺,午門外又發生了大事。”

“午門外?”朱翊鈞不屑地說,“不就是吳中行、沈思孝兩人在那兒戴枷罰跪嗎,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馮保奏道,“不是這二人的事,又有兩個人上本言奪情事。”

“誰?”

“艾穆與沈思孝,兩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員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們的本子呢?”

“在老奴這裏。”

“念。”

“是。”

馮保展開艾穆、沈思孝的本子,一字一句讀了下來。當聽到“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朱翊鈞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待他耐着性子聽完,已是勃然大怒,罵道:

“這兩個狂徒,膽敢罵朕!”

馮保瞧着朱翊鈞漲紅的臉,趁機攛掇道:“這兩人的情況,老奴略知一二。”

“講。”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上本的頭天晚上,艾穆與沈思孝應吳中行之邀,曾去燈市口的天香樓宴聚。一共去了七個人,除開上述四位,還有翰林院的趙志皋、張位、習孔教三人。他們名曰宴集,實際上就是替張瀚鳴不平,並商量如何上本,反對皇上慰留首輔張先生。”

“哦,這幫人竟如此大膽,你是怎麼知道的?”

“自張先生奪情,翰林院帶頭謗議的時候,老奴就密令東廠番役,暗中偵伺他們的行蹤。”

“如此甚好,”朱翊鈞點點頭,忽又覺得還是馮保忠心事主誠實可靠,便忘卻了心頭的不快,繼續問道,“東廠的密探,還偵伺到什麼?”

“他們早就商量好了的,吳中行趙用賢的本子先上,艾穆與沈思孝隨後跟進。”

“艾穆與沈思孝這二人更壞。”

“艾穆向來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員中,很有一些影響。萬歲爺,你記得萬曆二年‘冬決’的事嗎?”

“記得,當時張先生提出治亂需用重典,朕準了他,在全國殺了一大批要犯,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這事兒與艾穆有關,他當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陝西督辦決囚事。那一年,陝西只殺了兩個人,在全國落下個倒數第一。”

“我記起來了,”朱翊鈞忽然又氣憤起來,“張先生有一次在平臺向朕稟告決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員外郎督辦不力,爲何這人還留在任上?”

“老奴說過,艾穆是個名士,動他有點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誥也袒護他。”

“王之誥不是元輔的親家嗎,爲何要袒護他?”

“王之誥爲人清正,但有些迂闊,好認個死理兒,所以並不能做到與首輔和衷共濟。”

“朕知道了,”朱翊鈞咬着嘴脣想了想,又問,“艾穆本子中說妖星出現,是怎麼回事?”

“昨夜裏,天上的確出了掃帚星。”

“啊,這是兇象嗎?”

“是的。”馮保嚥了一口唾沫,說出事先想好的話,“掃帚星之所以稱爲妖星,是因爲它一出現,地上就有災害發生,昨夜,京城裏就有三處火警,崇文門外,燒燬了十幾戶人家。”

“還有呢?”

“還有……”馮保頓了頓,裝出一副懼怕的樣子說道,“這次掃帚星侵犯北斗,帝座受到威脅。”

“有這麼嚴重嗎?”

“老奴在萬歲爺面前,決不敢戲言。”

“應如何處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現的天象,萬歲爺就會立即頒旨內閣,五府六院各大衙門,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災祈福,以解上蒼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傳旨下去,讓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鈞儘管處處裝出大人的樣子,但這時仍不免露出孩子的驚恐,“妖星侵犯帝座,這妖星來自哪裏?”

“萬歲爺,天上乍一出現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這份冒犯皇上的奏章,這事兒不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嗎?”

“你是說,艾穆賊喊捉賊?”

“依老奴看,是這麼個理兒。”

朱翊鈞臉一沉,說道:“還是着錦衣衛把這二人拿下。”

“這個自然,老奴馬上傳旨,”馮保說着卻不挪身子,遲疑一會兒,又道,“萬歲爺,這件事兒,要不要請示太后,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鈞決斷地回答,“母后已明確表態,對這些犯上作亂之人,一律嚴懲。”

“請問萬歲爺,如何嚴懲?”

“朕已降旨吏部詢問,昨日已有回答,給吳中行趙用賢二人,各廷杖六十,貶爲編氓,永不敘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氣焰更加囂張,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邊充軍。”

“請問萬歲爺,廷杖何日執行?”

“明日辰時,讓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門外觀刑,一個都不準缺席。”

“老奴遵命,現在就去傳旨。”

馮保出得東暖閣,一改往日邁八字步的習慣,而是一溜煙出了乾清宮。

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當天下午就傳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頭巷尾的主要話題。官場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着什麼,這是對犯罪官員最嚴厲的懲罰之一。只有直接觸怒皇上的官員,纔會遭此重刑。罪官從詔獄中提出,押至午門外,在墊了氈的地上頭朝三大殿伏身躺下。負責行刑的錦衣衛兵士手持大棒——這大棒是特製的,它由慄木製成,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且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鉤,一棒擊下去,行刑人再順勢一扯,尖利的倒鉤就會把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說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不少受刑官員,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會落下終身殘廢。廷杖最高的數目是一百,但這已無實際意義,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極少有存活的記錄。廷杖八十,意味着雙腳已邁進了閻王爺的門檻。因此,乍一聽說四人要遭廷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們的親屬及同僚好友莫不駭然變色,一時間紛紛行動設法營救。

卻說奪情事件發生以來,張居正與馮保兩人,通過遊七與徐爵互傳訊息,一直保持着熱線聯繫。皇上對艾穆等人的嚴厲處置,張居正及時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們知道得還快。在艾穆上本之前,張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請求皇上準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覆是:“先生再行乞請百次,朕也不準。”這話已說絕,張居正再無迴旋的餘地。雖然他內心深處渴望皇上有這種堅決慰留的態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須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吳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風險犯顏上書,就是因爲他們抓住了官員們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號令天下?一想到這一點,張居正就會陷入深深的痛苦與惆悵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權使國家走上富民強兵之路,但他卻沒有辦法讓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讀書人改變觀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卻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這次奪情風波,其強大的反對力量不是來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勢豪大戶,而是來自他深爲倚重的士林,這尤其讓他寒心。

這些天來,除了到家中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大內的太監也幾乎天天跑來傳旨。今天下午,司禮監太監張鯨又到府傳達皇上最新的旨意:

朕爲天下留卿,豈不軫念迫切至情,忍相違拒?但今日卿實不可離朕左右,着司禮監差隨堂官一員,同卿子懋修嗣修馳驛前去,營葬卿父;完日,即迎卿母來京侍養,用全孝思。卿宜仰體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辭。各衙門知道,欽此。

這道聖旨一到,張府立刻忙碌起來。卻說接到訃告的第二天,作爲長孫的敬修,立刻啓程趕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過了河南進入湖廣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達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個報信的作用,而奔喪的第一號主人應該是張居正。皇上要他奪情引出洶洶謗議,經過十來天的爭鬥較量,皇上慰留張居正的決心越來越大。眼見不能回家守制,張居正遂決定讓身邊兩個已獲功名的兒子懋修、嗣修代表他回家盡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後,先已帶了口信過來,要派一名太監隨懋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喪事,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剛臨未時,正式的聖旨就到了,張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給此殊榮。首輔葬父,皇上親派太監前往主祭,國朝二百年來沒有先例。早已備好物品束裝待發的懋修、嗣修,隨父親焚香接旨後,立刻就出發。皇上親準他們馳驛,京南驛派出的轎馬已在門前等候,他們要即刻趕往京南驛。皇上派出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魏朝在那裏與他們會合,而後一道星夜趕往江陵。

送走了懋修、嗣修,張居正心裏空落落的。他回到書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幾塊甜點,正說開始批覽等待擬票的奏本,遊七敲門進來,遞給他一封緘口的信袋。

“這是誰的?”張居正問。

“不知道,門子給我的,他說一個人走到門口交給他,說是給老爺您的。”

張居正心下疑惑,遂拆開信袋,從中抽出一張淡竹襯底的香箋,箋上寫了一首絕句並附了兩句話:

一聞訃告便摧心,

悵對秋風哭白雲。

賤妾無緣來泣血,

閒庭空自吊黃昏。

若能守制,何必奪情。

抑淚遙祭,知名不具。

一看這娟秀的筆跡,張居正的心頓時一陣狂跳。他太熟悉這個筆跡了,更熟悉詩中這繾綣感傷的情調!“玉娘!”他大喊一聲,竟手拿箋紙,忘情地奔出書房,跑到大門前。他擡眼看看衚衕口,行人寥寥。幾個守值的軍士,像泥塑的金剛一樣站在大門兩側,他回身問站在門廳前的門子:

“這信是誰給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來。”

“是。”

門子嘴上答應着,腳下卻慢騰騰的。張居正一跺腳,吼道:“快些!”

門子一驚,再不敢怠慢,飛也似的朝衚衕口跑去了。張居正一直目不轉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識到站在門口不妥,復又怏怏地蹙回書房。

過了一會兒,門子滿臉大汗跑來稟報,說是找不見那老頭兒了。

“你敢斷定是個老頭兒?”張居正問。

“千真萬確。”

“是個什麼樣的老頭兒?”

“瘦巴巴的,好像懂點文墨。”

“知道了,去吧。”

門子離開後,張居正又把那首詩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腦海裏老是浮現出玉娘嫋娜的倩影和憂傷的眼神。打從去年冬上,玉娘離開積香廬不辭而別後,張居正曾多方打聽她的蹤跡,迄今仍無尋獲。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厭世出家的念頭,因此張居正派人多次查訪京城內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歸。玉娘走後的頭兩三個月,張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於政務,倒也不覺得什麼。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無聊賴。自玉娘走後,他已很少去積香廬,偶爾去一次,睹物思人,只會讓他徒生傷悲。這樣怨怨艾艾過了幾個月,心情纔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恢復如初。其間,李太后曾向他打聽過玉孃的下落,他不敢說玉娘是因爲邵大俠被殺才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說玉娘爲了心中夙願已遁入空門。聽說這麼一位美麗的小女子能摒棄紅塵矢志苦修,李太后對她的印象越發地好了。她要張居正捎信給玉娘,仍要她來宮中探討佛事。張居正只得敷衍承諾,其實他實在不知道這一隻江南的雛燕,如今飛向了哪裏。就在他漸漸淡忘的時候,這位玉娘又奇蹟般地出現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帶來的這一張癡情如舊的香箋。

這一首絕句,短短二十八個字,寄託了玉娘對他尊父的無盡哀思,詩中以“賤妾”自稱,說明玉娘仍沒有改變對他的摯愛。“閒庭空自吊黃昏”,這閒庭在哪裏?詩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斷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卻恍若參商難見。張居正本來已是傷痕累累的一顆心,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象玉娘現在緇衣素面臨風悵望的樣子,眼角再一次溼潤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馬司挨家挨戶搜查,把玉娘重新覓回來,但他不能這樣做。身爲宰輔,又在奪情期間,安能爲一個小女子興師動衆?衆口鑠金,他再次想起這滾燙滾燙的四個字。至於詩後附言,特別是“若能守制,何必奪情”八個字,已道出了玉娘對他的規勸與怨望。玉娘作爲一個與官場無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見孝治觀念,並非士林獨擅,它已深入民間植根人心。想到這一點,張居正不覺有一點後怕。“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陽明的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捲起怒濤。

就在張居正懷念玉娘心潮難平的時候,遊七又來報王錫爵求見。這位掌院學士在此次奪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讓張居正十分惱火。此時約見,又不知王錫爵要說什麼。張居正只得收回思緒,吩咐遊七把王錫爵領到花廳。

自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傳開,翰林院裏像是炸沸了鍋。趙志皋、張位、習孔教等人,吵着要動員全京城所有對奪情一事持異見者共同署名上書。這樣事情就會越鬧越大,王錫爵勸阻他們,而後隻身趕來紗帽衚衕,他希望張居正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待他走進花廳,早已坐定的王錫爵立忙又起身施禮相見。張居正還禮坐下,他強壓下不快,冷冷地問道:

“王大人此番前來,有何公幹?”

王錫爵聽出話中帶骨頭,他睨了一眼青衣角帶的張居正,賠着小心回道:

“愚職今次專爲廷杖一事而來。”

“有何賜教?”

“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對首輔奪情事有異議,愚職認爲,此事不當廷杖。”

“那應當如何呢?”

“應該寬宥他們。”

“那你爲何不給皇上上本?”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聽愚職羅唣?”

“那你找不穀做甚?”

“愚職請求你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搖搖頭,搪塞道:“你方纔已說過,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吳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不穀又哪能勸說皇上。”

王錫爵知道張居正對這幾個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勢,惟有他的話纔可使皇上回心轉意,爲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首輔,皇上的盛怒,是因奪情之事引起,而奪情之事,又因你首輔而爆發。解鈴還需繫鈴人,若想吳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輔出面。”

張居正立即回道:“不穀不能出面!”

“爲何?”

“這是皇上第一次親自御政動用威權,不穀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兒擱?”

王錫爵瞧着張居正冷峻的神情,頓覺灰心,但拯救同類的責任感讓他不敢放棄,他再一次勸道:

“首輔,有一句話愚職不能不說,但說出來,恐會引起首輔的震怒。”

“你說吧。”

張居正又習慣地捋了捋長鬚,藉以平息心頭的煩躁。王錫爵呷了一口茶,緩緩言道:

“首輔,受廷杖的雖然是吳中行等四人,但爲之痛心的,將是天下所有的讀書人。”

張居正聽罷一愣,旋即冷笑一聲,譏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張居正要與天下所有的讀書人爲敵?”

“愚職不是這個意思,”王錫爵趕緊申辯,“但奪情之事,的確容易引起讀書人的誤會。”

“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誤會,你不是身穿紅袍,親自跑到內閣去恭賀呂閣老遷左嗎?”

王錫爵臉色騰地紅了,他索性放膽言道:“是有這回事,愚職亦不同意首輔奪情。”

“皇上要留我,你說怎麼辦?”

“你可掛冠而去。”

“你這豈不是要我不忠?”

“如果首輔願意出面營救吳中行四人,或許能贏得反對奪情者的諒解。”

“對不起,不穀難以從命。”

“首輔,難道你不念及吳中行、趙用賢都是你的門生嗎?”

“他們眼中又哪有我這個座主!”張居正說着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厲聲說道,“皇上要我奪情,你們要我守制,你們所作所爲,不是要把我張居正逼上絕路嗎?你們若堅持己見,不穀惟有一死,方得解脫。”

張居正說着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厲聲說道,“皇上要我奪情,你們要我守制,你們所作所爲,不是要把我張居正逼上絕路嗎?你們若堅持己見,不穀惟有一死,方得解脫。”

王錫爵見張居正已說出絕情的話,只得長嘆一聲,起身告辭。他剛走不久,馮保就差人送來了最近兩日東廠的訪單。東廠自創建之日起,就擔負有監伺百官的祕密使命。東廠撒在各處的暗線甚多,這些密探隨時都會把得到的情報密呈上來,東廠再彙總成爲訪單及時向皇上稟報——東廠的訪單,也只有皇上一人才能看到,但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後,馮保慮着他實際上起到“攝政”的作用,便把訪單製成兩份,一份呈送皇上與太后,另一份則報給張居正。

現在,張居正看這最新的一份訪單,有二十多頁紙,內容幾乎清一色都是京師各衙門官員在奪情事件中的言語行動。張居正細細讀來,不放過其中任何一則消息。其中有多條涉及艾穆,並全文刊登了他在天香樓上寫的那一闋《金縷曲》。此前,他已讀過了艾穆的那篇《諫止居正奪情疏》,對於艾穆的文字才華,他從內心由衷地欣賞,但同時他又發出了“芝蘭當途,不得不除”的感嘆。如今再讀這闋《金縷曲》,他對這位湘中才子已是深深厭惡,在心中譏道:“匡扶社稷,方爲大丈夫。這話不假,但究竟是誰在匡扶社稷呢,是你還是我?”想着想着,他也情不自禁地提起筆來,依這《金縷曲》的詞牌,揮寫心中的哀婉、憤怒與沉痛:

一天秋氣烈,問孤雁,拍雲而去,關山幾疊?忍看聖賢皆寂寞,誰醉長安風月。寒夜裏,故園蕭瑟。料當老父魂飄日,江浦上,一霎楓林黑。肝腸斷,星明滅。

我爲人子遭詆譭,望江南,煙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許國真難事,進退關乎名節。恨不能,遠離帝闕。只是明君難割捨,扶社稷,要創千秋業。功與過,且拋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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