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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劍影刀光仇生肘腋 風聲鶴唳禍起蕭牆

張鯨一出乾清門,吸溜着嘴兒,倒像是犯了牙痛病似的——只要一着急,他就這副模樣。他不知道馮保將李太后慫恿到乾清宮來究竟要和皇上說些什麼,憑直覺,他知道沒有好事。一路走一路尋思,不覺穿過了黃瓦東門。這道門在紫禁城北邊的玄武門與東華門之間,過了這道門是一條橫街,街南是尚衣監值房,街北是司役監,再往東頭走,依次是酒醋面局、內織染局、內府供用庫、番經廠、漢經廠、司苑局、鐘鼓司等等。依次走過這些內府衙門,再往南,迎面聳着一座朱漆大門,便是大內司禮監的入口。從乾清門到黃瓦東門,要穿過南北向的東長街,因那裏是皇上及衆位皇后嬪妃的居住地,所以一向肅穆安謐。一入黃瓦東門,情形便不同了,不足一里地的街面上,擠了二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內府衙門,各處供職的牌子火者監工雜役攏共上千人。這麼多人夾雜一起迎來送往搬東搬西,再加上間或的扯皮拉筋爭吵打架,所以一天到晚嘈嘈雜雜總沒個安寧的時候。張鯨在橫街上急匆匆走了一小半路程,經過內府供用庫門口時,忽然門裏奔出一個人來,只見他穿着一件圓領紅貼裏的雙袖襴蟒衣,頭上戴着一頂馬尾絲織成的綴着綠寶石的煙墩帽兒,長得眉清目秀,光溜溜的下巴上閃着瓷光,一看就是個招蜂惹蝶的浪主兒。他當街攔住張鯨的去路,打了個拱喊道:

“張爺!”

張鯨擡頭一看,認出是內廷供用庫的總理太監柳如春。這總理太監是內廷供用庫的二把手,他上頭還有一個掌印太監。宮裏有個規矩,小太監們爲了尋求靠山,往往會拜在一個大太監門下。若大太監接受了拜禮,小太監便可自稱是某某門下,並尊其爲爺。七年前,柳如春還是一個酒醋面局的僉書,拜在張鯨門下後,正是張鯨的提攜,他才混到現在這個六品內侍的位置。眼下張鯨心裏有事,見柳如春攔他,便不耐煩地問:

“你有何事?”

柳如春左右瞧瞧,見沒有人,壓低聲音笑道:“張爺,小的答應您的事兒,今兒個辦妥了。”

“什麼事兒?”張鯨不解地問。

“夫妻宴呀!”柳如春擠了擠眼,“小的託付人,把挽口、挽手、龍卵三樣兒弄齊了。”

如果不是大內的閹人,叫外頭人聽了,還真不知曉柳如春說的話是個啥意思。他說的挽口,便是牲畜的牝物;挽手,即牲畜的陽具;龍卵,則特指白牡馬的腎囊,都是閹人的隱語。卻說太監們被閹之後,雖然失了性事的能力,但男人的心態並沒有改變,身份兒一高,也想在那“淫”字上下功夫。雖不能在牀上顛鸞倒鳳耕雲播雨,但玩玩“對食兒”過過乾癮也是好的。更有那一般不可思議處,他們將牛驢等牲畜的牝戶陽具——也就是他們說的挽口挽手等不典之物,配之“龍卵”,合起來製成菜餚待客,稱之爲夫妻宴。若門下人用此宴招待主子,才稱得上是大孝敬。夫妻宴喫得多了,方有比較,牛挽口的味道較之它種牲畜爲勝,小叫驢的挽手,在四條腿的畜類中,亦高居上游。即便牛驢,也有講究。牛須得是淮河邊上兩歲口的黃牛,驢則以山西汾州的草驢爲勝,龍卵最佳者,卻是取自山海關外的嘶風胡馬。這三樣湊起來的夫妻宴,才稱得上極品。大內的貂璫,雖然常常都能喫到夫妻宴,但能喫到上述那種極品的,卻又少之又少。一次閒談中,張鯨說一直未曾喫過正宗的夫妻宴,頗以爲憾,在場的柳如春便拍着胸脯說他來想辦法,一定讓門主兒了這一樁心願。張鯨當時並未當真,笑笑過去了,卻沒想到幾個月後,柳如春真的謀回這三件寶物。

“都是正宗的?”張鯨問。

“爺,這事兒哪能假呢?”柳如春扭着腰,女人氣十足地說,“山西驢子的挽手兒,看着就是不一樣,放在泔水裏浸泡了一天,它還硬得槍似的。”

一陣風吹來,柳如春身上散發出濃濃的薰衣香,嗆得張鯨打了一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問道:

“誰掌廚做的?”

“御膳房的馬三衛。當年隆慶皇帝爺最喜歡喫他烹製的驢腸。小的將他請到咱衙門裏來做下這頓筵席。”

“馬三衛的手藝沒有話說,前些時他給恭妃娘娘做的醪糟蛋,還得了李老孃孃的誇獎。”

“爺賞個臉,先進咱衙門喫杯茶,然後再開宴。”

張鯨看看日頭,大約已入午時,眨眼兒就到了喫午膳的時間。雖然這頓“美味”是他盼望已久的,但他此時實在沒有心情。一想到李太后和馮保正坐在西暖閣與皇上談話,他的眼皮子就跳個不停。他正猶豫着怎麼辦,忽聽得背後咚咚咚響起腳步聲,回頭一看,見是另一位秉筆太監張宏手下的掌班杜光廷急匆匆跑來。一看到他,杜光廷就嚷道:

“張公公,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幹啥?”

“咱家老爺急着要找你。”杜光廷氣喘吁吁地說,“咱老爺一入值房,你已經去了乾清宮,他怕你讀完本又去忙別的,便差小的守在乾清宮門口等你。小的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一泡尿憋不住了,才說尋個廁所方便一下,轉眼兒你就出來了,小的只好跟在屁股後頭追。”

“究竟是什麼事,這麼急?”

“小的哪知道呀,瞧咱老爺的臉色,倒不像是好事兒。”

張鯨一下子緊張起來,再也無心喫那夫妻宴了。遂對柳如春說道:“事不湊巧,飯是沒法吃了。”一句話道罷,已跟着杜光廷三步並作兩步朝司禮監值房跑去。

眼下,在司禮監掌印馮保下面共有四個秉筆太監。按順序排列,第一是張宏,第二是張誠,第三才是他張鯨。若論及資歷,張鯨嘉靖二十六年入宮,選入內書房學習時,與孫隆最爲友善,而那時的內書堂管事牌子便是張宏。因此,張鯨與孫隆都算是張宏門下的人,馮保得勢後,孫隆改投門庭,張鯨也跟着一起歸附。兩人俱從馮保那裏得到了好處。即便這樣,老成持重的張宏也沒有生半點閒氣。當張鯨漸漸失寵於馮保又回來對他表示謙恭時,他連半句責怪的話都沒有。只是這張宏不喜沾惹是非,是宮裏頭有名的“好好先生”,每每見到張鯨揹着馮保搞些小伎倆,他總是好言相勸,提醒他不要引火燒身。

從內廷供用庫到司禮監衙門,半里路都不到。不一刻工夫,張鯨跟着杜光廷便走進張宏的值房。張宏在司禮監的地位僅次於馮保,屬於“亞相”。從司禮監的大門進來後,先要經過一座長了十幾棵虯皮老松的院庭,再進入第二道門。入門以後,大院裏又套了東西兩座小院,東院是馮保的值房,西院是張宏的值房。這兩座小院互不相連,但後門都緊挨着碧波粼粼的護城河,河岸上榆柳成行,花畦分列,在警護森嚴密瓦重檐的紫禁城內,這裏卻能看到蝶舞蜂忙的田園風光,實爲大內最好的居所。

張鯨進來時,張宏正坐在臨河的文卷房裏品茶。他今年快六十歲了,比張鯨大了十四歲。但他保養得極好,一頭青發找不到半莖銀絲。杜光廷將張鯨領進文卷房後便退了出去,一名本在文卷房中服務的小火者給張鯨沏了一杯茶後,也被張宏支開。看到張宏一臉峻肅,全不似平日隨和,本來就已有些緊張的張鯨,心裏更像揣了個兔子,急不可耐地問道:

“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張宏看了看護城河上明麗的波光,悠悠地問:“棋盤街滇藥鋪那個叫呂興貴的老闆,與你是什麼關係?”

張鯨還在御馬監管事的時候,因每年要購買大量的獸藥,認識了不少開藥鋪的商人,呂興貴是其中之一。這呂興貴看中張鯨日後必有發達,便捨得在他身上花錢,因此兩人成了莫逆之交。張鯨不知張宏爲何突然問起這個,遂答道:

“一般的熟人。”

張宏追問:“僅僅只是個熟人?不會吧。”

“爺聽到什麼啦?”

“前天夜裏,這個人被東廠祕密抓走了。”

“他不是去了雲南嗎?”張鯨一下子提高了調門兒,嚷道,“東廠憑什麼抓他?”

“吵架怎麼的?看你那嗓門兒,倒像是打銅鑼。”張宏白了張鯨一眼,接着說,“你與呂興貴只是一般的熟人,怎地知道他去了雲南?”

“爺……”

“呂興貴從雲南回到北京,根本就沒到家,剛一進城,就被守候在那裏的東廠番役祕密逮捕。”

“難怪,咱昨日派人去他店裏詢問,店裏朝奉說,他還沒有回來。爺,你是怎麼知道的?”

“咱今早兒才知道。”

“馮公公對你說的?”

張宏搖搖頭,說道:“他命東廠封鎖消息,不讓所有人知道,當然也就不會告訴我了。我怎麼知道的,你也不必問。你今兒個對我說實話,你讓呂興貴買什麼了?”

“緬鈴。”事既至此,張鯨只好說實話。

“買來送給皇上?”

張鯨點點頭,又不解地問:“這事兒,咱對誰都沒講過,馮公公是怎麼知道的?”

“東廠是幹什麼的?你這大一個聰明人,還用得着問這種蠢話。”張宏仍不緊不慢數落道,“甭說你這事還有點影子,就算是空穴來風,東廠想要收拾你,也會給你整出一個莫須有來。”

“即便咱給皇上買緬鈴,這又算得了什麼?”

“真有這件事兒,你就完蛋了。”

“啊?”

“還記得當年孫海、客用兩人的下場嗎?”張宏板着臉說,“咱知道你張鯨心下所想,你以爲皇上喜歡你,就可以騎着老虎不怕驢子?你想錯了,孫海、客用就是例證。皇上喜歡他們不假,結果如何,李太后一發話,他們就被髮落到南京去當淨軍。”

張鯨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由此可以推斷,馮保通過自己把持的東廠,對他的一言一行始終監控。一想到有許多把柄落在馮保手中,張鯨不免心驚肉跳,哭喪着臉說:

“咱從西暖閣離開時,馮公公已跟着李太后進乾清宮找皇上去了。”

張宏嘆了一口氣,說道:“咱就知道,這事兒遲早要發生。李太后一心要將兒子培養成盛世明君,她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底下奴才誨淫誨盜引誘皇上。”

“那,現在該怎麼辦?”張鯨臉色已是煞白。

張宏垂下眼瞼,沉思有時,方道:“事既至此,你只有兩樣可做,第一,如果李太后查問,你抵死不要承認,一口咬定呂興貴所說是栽贓陷害;第二,你主動去找馮公公賠罪,告訴他‘大人不記小人過’,並讓他相信從今以後,你一定痛改前非,決不會和他搓反索子。一哀勝百強,興許馮公公會原諒你。”

張鯨一聽便搖頭,答道:“馮公公既然說動李太后去了乾清宮,咱再使哀兵絕無用處。你在那兒裝蒜哭鼻子,反而更讓人覺得軟柿子好捏。”

“你想怎麼樣?”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咱只能順勢而爲,與他馮公公決一雌雄了。”

“你呀,三月的老芥菜,起的粗粗心。”張宏瞧着張鯨犟頸驢子的模樣兒,責備道,“人家馮公公拔根汗毛,都比你的大腿粗,你逞的哪門子能!”

這時,外頭穿堂廳裏傳來擺碗筷的聲音,張鯨彷彿沒聽見,仍像木頭樁子似的兀自坐在那裏悶想。張宏本是冒了天大的風險,揹着馮保給張鯨遞信兒,這會兒他擔心馮保回到司禮監來瞧個正着,便催促張鯨道:

“已到用午膳的時間了,咱也不留你,你回去靜下心來想一想對策,千萬不要莽撞。”

張鯨這才起身,一路恍恍惚惚走回自己的值房。比起張宏的小院,張鯨的值房要促狹得多。在他房下值事的十幾名文書差役,這時候還不知曉他們的主子已經大禍臨頭,都還聚在廳堂裏過重陽節打牙祭。見他進來,掌班鄭守成忙丟下手上拿着的一塊幹撕辣兔腿,拿起抹布擦了擦油嘴,稟道:

“老爺,方纔柳如春來過,說等着你過去喫酒。聽說你有飯局,小的們就先吃了。”

“知道了。”

張鯨隨手從篾籮裏拿了一個燒餅,一邊啃着,一邊走向值房,鄭守成追在他後頭喊:

“老爺,柳如春那頭說過,你不去不開席。”

張鯨頭也不回地答道:“你派個人去稟告一聲,就說咱有急事,喫不成酒了。”說着進了房門,順勢反手把門帶上。剛說一個人安靜會兒,想想如何渡過眼前這個難關,人還沒坐下來,忽聽得大門咣噹一聲又被人推開。張鯨擡頭一看,是他的管家劉玉。宮裏的大太監,手下都有一幫辦事兒的人,最重要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掌班,幫助處理公務;另一個就是料理家務的管家。掌班必定是在籍的閹人,管家則不論。像馮保的管家徐爵,就是一個喫喝嫖賭無一不能的頑主。張鯨的這位管家劉玉,卻也是閹黨一個,所以進出大內無礙。此時只見他滿頭大汗衝進來,人還沒站穩,就一管笛似的叫道:

“老爺,出事了。”

“火苗子躥上房了,嗯?”張鯨嫌劉玉冒失,斥道,“深宮大內,你狼嗥個什麼!”

劉玉嚇得一吐舌頭,又返身把門輕輕掩上,再趨近張鯨小聲稟道:

“老爺,呂興貴出事了!”

“你怎麼知道?”

“半上午時,東廠的番役拿着拘票到他家通知,說呂興貴犯事被拿了。”

“沒說爲的什麼事?”

“說了,說他交接大內貴,用緬鈴行賄。東廠番役前腳走,呂興貴的弟弟後腳就跑到府上來找老爺。”

“他怎麼說?”

“他說那緬鈴是老爺您託付他哥哥買的,他要您務必想辦法,把他哥哥救出來。小的一聽,這事非同小可,若讓馮公公知道,問老爺一句‘你買緬鈴做什麼’,這可是答不出來的難題。因此小的就把呂興貴的弟弟吼了幾句,把他攆走了。”

“你吼他什麼?”

“小的說:‘你不要誣陷咱老爺,天知道是誰讓你買緬鈴的?去去去,別在這兒胡攪。’那小子還想理論……”

劉玉還沒說完,卻夾耳摑腮重重捱了張鯨一個

巴掌。

“放肆!”張鯨跺着腳罵道。

劉玉本以爲在這件事上處理得當,特地前來報功,誰知卻討了揍。他捂着火辣辣的臉,怎麼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正委屈着,只聽得張鯨又道:

“你即刻就去呂興貴家,告訴他,咱正在想辦法營救,有我張鯨在,不會讓他呂興貴受冤。”

“老爺,你……”

“劉玉,咱們做人,不能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呂興貴的確是受咱之託買緬鈴,如今遭人陷害,咱卻一腳跳到高岸上,這還是人嗎!再說,東廠抓他呂興貴做甚,還不是想收拾咱?到時候咱這頭禍沒躲脫,那邊朋友也得罪了,這豈不是放屁打嗝兩頭蝕!”

經過這一番解釋,劉玉總算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忙又抽身打轉,急匆匆往呂興貴家去了。從張宏的值房裏出來,張鯨就有了大限臨頭的感覺,現在看着劉玉離去的背影,他忽又悵然若失,忖道:“難道他馮保真的就是法力無邊的如來佛,咱張鯨跳不出他的巴掌心?”心中甚不服氣,躺倒在太師椅上,正沒個排遣處,忽又聽得有人叩門。

“誰?”張鯨眼睛都懶得睜。

“張公公,咱是周佑。”

一聽說是周佑,張鯨一骨碌從椅子上彈起來,親自上前開門。周佑也不進來,只在門口說了一句:“皇上差小的前來傳話,要你立馬兒過去。”說完掉頭離去。

乍聽這個消息,張鯨就好像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頓時心情一振。他猜測,皇上在與李太后和馮保見過面後,還能夠立即召見他,可見事情並不像張宏想象的那樣壞。但是,有一點他心底清楚,如果他不能利用這次召見遊說皇上除掉馮保,自己即使躲過這一劫,總有一天還得成爲他馮保的刀下之鬼。同時他又知道,儘管皇上對馮保早有戒心,但對這位跟隨多年的大伴,皇上卻又始終存有幾分忌憚。此時若要讓皇上痛下決心“清君側”,第一要務就是要激起他的勇氣。對皇上使用“激將法”,這可不是鬧着玩的,稍一不慎,就會粉身碎骨。在此進退維谷之中,張鯨想到了張四維,他很想跑去內閣向那位胸藏甲冑的新任閣揆討教,但時間緊迫已是來不及了。倉促之間,他突然瞥見臺案上的一本書,那是前幾日從桂珠坊書坊購得的一本《謎譜》。他隨手撿起翻了翻,忽然心生一計,忙從中擇出三條,喊來掌班鄭守成,讓他找出一張發黃的舊箋紙如數抄上,又覓了一個尋常信封,將舊箋紙摺疊起來小心翼翼裝了進去藏入袖中,這才懷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出門望乾清宮而去。剛出司禮監的第二道門,他又想起皇上要的那支“胎毛筆”,又踱回值房,從紅木書櫃裏找出一隻鑲滿寶石的筆盒兒,懷揣着再度出門。

自李太后與馮保離開西暖閣後的這小半個時辰,朱翊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裏頭煩躁得要命。他才說要喫點時鮮水果壓壓火,內侍忙不顛兒送上一大盤紅潤潤亮晶晶的甘甜大瑪瑙葡萄,他拈下一顆放進口中,嚼了兩下,又噗地吐了出來,惱着臉罵道:“你們這幫混蛋怎麼辦事的?要酸掉朕的牙齒是不是?遲早要把你們趕走。”內侍們知道這是皇上故意挑刺兒,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既不敢站遠又不敢站近。站遠了怕皇上瞧不見,遇事沒人支應,站近了又怕抵在他眼睛頭上捱罵,真是左右爲難。這時,在閣外廊檐下站了八個身着圓領明黃曳衫,外套五蟒纏胸背甲的奉御——他們都是轎伕。上午巳時,皇上就傳旨要到御花園賞菊,他們便擡了錦欄大轎前來待命,這一待就是兩個多時辰。皇上既不說去又不說不去,他們一字兒站在那裏,半步都不敢挪動。許是站得太久生了倦怠,這會兒他們自找樂趣講起笑話,也不知說了什麼,竟一起扯聲兒笑了起來。朱翊鈞在閣裏頭聽見,便問:“何人在外喧譁?”垂手站在門口的周佑趨前一步回答:“啓稟萬歲爺,是侍轎的長隨。”“混蛋,誰讓他們來的?宮裏頭越發沒有規矩了,都拖下去,每人打二十大板。”周佑不敢解釋他們是在廊下候旨,只得出來將長隨們帶去受刑。剛一回來,朱翊鈞又讓他火速去司禮監傳喚張鯨。

卻說張鯨一進西暖閣,朱翊鈞一個鯉魚打挺從繡榻上起來,擰起雙眉,連珠炮似的說道:

“太后說你比孫海、客用還要壞,又責備朕不該差你做壞事,朕究竟差你做了什麼,連朕自己都不知曉。”

張鯨雙膝朝地上一跪,兩手扣着磚縫兒,沉着回稟:“萬歲爺沒差奴才做任何壞事。”

“那太后怎麼會那樣說?”

“奴才斗膽說一句,太后是受了馮保的唆使。”

“你有什麼把柄落在馮保手裏?”

張鯨伏在地上,感到朱翊鈞火一樣的目光在他脊背上溜來溜去,儘管心裏發怵,他還是強自鎮定答道:

“萬歲爺,還記得奴才說過的緬鈴的事嗎?”

“緬鈴?”朱翊鈞記得張鯨數月前提起過,說是一種上好的淫器,他有心見識見識,卻一直未曾得見,便道,“你總說緬鈴,朕卻一直未曾見到實物兒。”

“奴才就是爲了給萬歲爺孝敬實物兒,才惹出一點麻煩。”張鯨接着就稟告了呂興貴前天夜裏被東廠祕密捉去的事,又道,“馮公公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實想借刀殺人。”

朱翊鈞皺着眉頭,沒好氣地說:“這才叫羊肉沒喫着,反惹一身羶。”

張鯨故意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伏在地上說:“奴才連累皇上慪氣,奴才該死。”

“就一句‘奴才該死’就能了事?”朱翊鈞一跺腳,哂道,“太后下了懿旨,要將你逐出大內。”

張鯨儘管已預計到這種結局,但乍一聽到這句話,仍驚駭不已。他決定試探一下皇上的態度,於是突然間跪直了身子,望着皇上,淚流滿面說道:

“奴才一條賤命早就交給了皇上。皇上不要說讓奴才走,就是支口油鍋把奴才炸了,奴才也是高興的。”

瞧着張鯨可憐巴巴的樣子,朱翊鈞心裏頭便覺難受。幾年來,他在乾清宮中“形單影隻”,諸事展布如同石頭縫裏射箭——拉不開弓。每每神情抑鬱之時,只有眼前這個奴才還能稍許給他安慰,也惟獨只有他能夠謀決大事。如今,擺在朱翊鈞面前的選擇有兩個:一是謹遵母命,將這個張鯨發配南京,這樣,他恐怕就還得當幾年“兒皇帝”;另一個是一意孤行將張鯨留下,但馮保與張鯨兩個已是水火不容,他只能留下一個。從感情上說,他願意留下張鯨。但馮保背後有太后支持,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能力搬動這位樹大根深的內相,如果意氣用事,必定禍起肘腋之間。權衡再三,他長嘆一聲言道:

“朕哪裏捨得你走,只是母命難違。”

張鯨已看出皇上的矛盾心理,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便從懷中摸出那隻寶石筆盒,雙手舉起,仰着淚臉說:“奴才聽憑萬歲爺發落。只是這一走,奴才再也見不着萬歲爺。想到從今以後萬歲爺受到委屈時,再沒有一個人分憂解難,奴才心裏頭比刀子剜着還難受。這是萬歲爺要的東西,奴才獻上。”

“是什麼?”

“胎毛筆。”

朱翊鈞“噢”了一聲,接過盒兒打開,用手將黑得發亮的“筆毫”捏了捏,一想到它們的產地皆在少女胯下,身上便燥熱起來。但此時他沒有閒心欣賞,隨手把筆盒放到一邊,對張鯨說:

“你且起來,朕有話說。”

張鯨謝恩爬起來,抖抖索索坐到小凳兒上。朱翊鈞摸着生了淺淺黑髭的下巴,沮喪地說:

“這番禍事臨頭,倒黴的不單是你,恐怕張閣老的首輔也當不了幾天。”

“啊?”張鯨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緊張地問,“對張閣老,太后娘娘也有懿旨?”

朱翊鈞答非所問地說:“太后本來已不過問國事,今兒個,她是被馮公公攛掇來的。”

張鯨蓄了多時的一句話這時候脫口而出:“萬歲爺,馮保這是迷惑太后,借她老人家的力量,企圖在宮廷裏搞一次政變。”

“政變?”朱翊鈞一驚非同小可。

張鯨一掃滿臉的驚懼,咬着腮幫骨惡狠狠地說:“萬歲爺親政三個月,一連處理幾件大事,已是大快人心。如今若盡數推翻,這不是政變又是什麼?”

朱翊鈞點點頭,嘆道:“即便是政變,有太后支持,朕又有什麼辦法?”

“有。”

“唔?”

“張居正死後第二天,奴才心憂朝局,曾偷偷跑到大興縣鄉下的一座小廟裏頭,拜見了一位異人。那位邋邋遢遢的老頭子,什麼也沒說,只封了一張紙讓奴才帶在身上,並一再叮囑半年之內,若遇大禍,當可拆封視之,化禍之法,盡在紙上。”

“那張紙呢?”

“奴才旦夕帶在身上。”

張鯨說着從袖子裏摳出半個時辰前纔在司禮監值房裏封好的信箋遞上。朱翊鈞拆開一看,只見一張尋尋常常的箋紙上,潦潦草草地寫了幾行字:

打胎。

打《四書》兩句

左看三十一右看一十三合攏起來是三百二十三。

打一字

才名猶是楊盧駱,

勃也何因要向前。

打《書經》一句

朱翊鈞橫看豎看,終是解不透其中奧祕,問瞪大了眼睛站在旁邊的張鯨:

“這不是叫人猜謎嗎?”

“大概是的。”張鯨裝出的樣子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驚奇地說,“既是高人指點,總會弄點玄虛的。”

“這頭兩個字‘打胎’,謎底在《四書》裏頭。”朱翊鈞說着在靠北里牆一排大書架上抽下一函《四書》,抖着書咕噥道,“這厚的一本,上哪兒找這兩句話去?”

張鯨假裝犯難,嘴上胎呀胎呀的唸叨着,忽地把腦殼一拍,興奮言道:

“萬歲爺,奴才估摸出來了。”

“哪兩句?”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

朱翊鈞琢磨這兩句話,說道:“胎在腹中,生死原也在一念之間。唔,這個謎出得好。”

張鯨又看了看朱翊鈞手上拿着的箋紙,說道:“第二道謎,依奴才看……”

“這道謎不用你羅唣,朕早就知道了。”朱翊鈞伸了一根指頭從茶杯裏蘸了水,在紅木大案臺上寫了一個“非”字,說道,“你按數字兒從左向右念,是不是三百二十三?”

“正是,萬歲爺高明。”張鯨狡黠地笑了笑,又道,“不知那老頭子弄出一個‘非’字來,是啥含意兒。”

“要等三道謎底兒都猜出來方知玄意,”朱翊鈞此時已是着了道兒,又指着箋紙說,“這第三道謎,楊、盧、駱顯然指的是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加上一個王勃,湊成初唐四傑。這裏點出了王勃的勃,卻把王字兒隱去了,張鯨你查一查《書經》,帶‘王’字兒的有些什麼句子。”

朱翊鈞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此時屋子裏靜得怕人,張鯨只覺耳膜發漲,不知不覺額上已滾下豆大的汗珠。半晌,朱翊鈞才擡起頭來,陰森森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朕除掉馮保?”

“不用查,奴才在內書堂裏背過《書經》,有一句現成的,叫‘王不敢後’。”

“王不敢後?”朱翊鈞驚愕地重複了一句。

“三道謎底兒湊到一起是:既欲其生又欲其死、非、王不敢後。萬歲爺,連着一起看,消息就出來了。”

“什麼消息兒?”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指的就是今天馮公公欲借刀殺人,逼着皇上把奴才趕走。這樣,皇上就會像過去一樣,變成了聾子啞巴。”

“雖然牽強倒也扯得上邊兒,”朱翊鈞點了點頭,又道,“‘非’字當作何解?”

“依奴才分析,這個‘非’字兒是個斷語,就是說馮公公的所有主張都是非分之想,皇上千萬不能受他擺佈。一個奴才一心要控制皇上,這是犯了欺君之罪。”

“‘王不敢後’呢?”

“這個嘛,也是提醒皇上,既然君臨天下,就不可容忍小人亂政!”

“小人亂政,你指的是誰?”

張鯨情知再不能兜圈子,遂一咬牙,從齒縫間吐出兩個字:“馮保。”

朱翊鈞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此時屋子裏靜得怕人,張鯨只覺耳膜發漲,不知不覺額上已滾下豆大的汗珠。半晌,朱翊鈞才擡起頭來,陰森森地問道:

“你的意思,是要朕除掉馮保?”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覺得,馮公公眼裏沒有皇上。”張鯨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囁嚅道,“萬歲爺,古人有句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王不敢後,”朱翊鈞一邊反剪着雙手在屋子裏轉圈兒,一邊喃喃念着,眉宇間竟漸漸生出了殺氣。他擡眼看了看窗外,院子裏已是寂靜無人。朱翊鈞突然舉起一隻手,那樣子好像是下定了決心。忽然他又把手放下來,擔心地說,“朕也想先下手爲強,免掉大伴的司禮監掌印,可是又有些害怕。”

“萬歲爺怕什麼?”

“如果朕下旨之後,馮公公不服氣,又跑進慈寧宮去找母后,朕該怎麼辦?”

“萬歲爺,這個您不必擔心。”張鯨爲了打消朱翊鈞的顧慮,竟雙手比劃着言道,“您只要給大內禁軍下一道旨,不準馮保進宮,他就是長了翅膀想從天上飛進來,守軍兵士也會張弓搭弩把他射落。”

朱翊鈞想一想也覺有理,於是把心一橫,言道:

“既如此說,事不宜遲,就定在今夜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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