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顺喜的心愿

“顺喜姐姐，太太到底哪里得罪了你”楚玉璇问她。

顺喜的脸色有点古怪，像是气愤，又像是扭捏，吭吭哧哧了半天，方像那赌桌上押下筹码的赌徒一般，神色一凛，脸上再无气愤再无扭捏，只剩下义无反顾。她沉声道：“我已是落了个没脸了，也不怕大小姐听了笑话我，索性便都说给大小姐知道吧。”

顺喜说着，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坐下，手放在桌上攒成一个拳头，嘴里说出来的话倒是平静地很：“大小姐，我今年已经十七了，在丫头里头也算是老姑娘了。我家里人把我卖的是死契，我的生死都握在主子的手里，哪里还能自行婚配嫁人的要不要嫁人什么时候嫁人嫁给谁，那都是老太太的一句话，我自己却做不得主。自打进了楚家，我没有不尽心尽力服侍老太太的时候，只盼着等年纪大了，老太太念在我平日里服侍她老人家的情分上，能为我做主许上一门好亲事。”

丫头卖了死契，一辈子都是主子家的人，除非主子恩典还了她卖身契许她自由身，否则不但自己要在主子家做一辈子工，剩下的丫头小子，都是主子家的家生子奴才，也要在主子家做工。卖身契握在主子的手里，生死去从还不是主子的一句话据楚玉璇所知，正是因为这点，京城里的大户人家买下人时，大多都买的是死契，将下人的一辈子都攥在自己手里，就不怕他们生了二心做出背主卖主的事了。至于那些卖的是有期限的活契的下人，因主人家担心中途出变故，要的也少，牙婆子领来的也少。

顺喜怕是因为这几年年纪渐长到了该嫁人的岁数，担心楚老太太不让她嫁人，或是不给她许好点的人家，这才患得患失起来。楚玉璇听了大约有些明白，有些地方却还是想不通。她猜测着，顺喜既然把话头引到了她的婚事上，那多半还是和楚老太太的意思有关，可她不去求楚老太太，大晚上的跑到这里做什么呢而她嫁人，又和沈氏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卖身契又不在沈氏手里头。

她顺着顺喜的话问道：“顺喜姐姐可是有了心上人，又担心祖母不将你许给他么祖母一向疼你，好好地求求她老人家，祖母心善，一定会同意的。”

顺喜却摇摇头，眼神凄凉，声音幽怨：“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哪若是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对我巴心巴肺就好了，我也一定真心实意地待他，就是再难，我也会求着老太太将我许给他。”看一眼楚玉璇，嘴角含了一丝古怪的微笑，“大小姐有所不知，老太太早就发过话，要将我许给老爷做姨娘。”

“啊”楚玉璇没有想到，她尽心尽力地给她老爹找小老婆，没想到眼跟前就有一个顺喜，还是早就被老太太内定的小老婆，“那，顺喜姐姐是不愿意给父亲做姨娘么”

顺喜依然摇头，对楚玉璇叹道：“大小姐还小，又是主子，不知道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难处。我跟在老太太身边，府里头什么好的都先紧着老太太使用，老太太高兴了也会打赏我些，大小姐你瞧，我身上穿的这衣裳，料子可比你的差老太太赏我的东西，有些怕是大小姐还没有呢。日子久了我这眼头也高了，从前很怕老太太将我随便许给个不成器的小厮，那日子过得拮据，倒还不如不嫁一直留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呢。所以老太太问我意思的时候，起初我还有点别扭，后来想一想我便愿意了。能留在府里当姨娘，好歹也是半个主子，吃穿用度都不用愁，总好过嫁给小厮每日里辛苦操劳的强。再说我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了，太太也不敢对我太过分，打狗还要看主人，太太总要顾忌着老太太的面子。日子久了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的，我在府里也就能站稳脚跟了。”

听了顺喜这话，楚玉璇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忠勇伯府里的丫头们都那么积极踊跃地去爬钟沐璜的床。像顺喜这样子，在主子家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怕是很难再去普通人家过那节衣缩食为生计操劳的日子了。

丫头们到了年纪该嫁人了，却还想要继续从前不愁吃喝的日子，最快捷的途径，便是去爬男主子的床了。一旦爬床成功，就从伺候人的丫头摇身一变成了姨娘，不但不用再伺候人，主子家还得再拨个人伺候她。就算当不了姨娘，顶不济也是个通房丫头，人已经跟了男主子了，主要不犯什么大错，主子家还能撵了她去嫁别人还不是继续留在府里，进了男主子房里，通房丫头就通房丫头，虽然名份上还是丫头，可待遇不知道要比做伺候人的丫头好上多少。所以，这爬床，的确是丫头们往姨娘路上前进的首选途径哪，风险小，回报大，前头成功者比比皆是，就像是一面面旗帜一样激励着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前一世楚玉璇最恨的就是爬主子床的丫头，每每又听见钟家人议论，谁谁又爬上了钟沐璜的床，她就气的恨不得立刻逮了那大胆妄为的丫头狠狠扇她几个耳光。如今听顺喜这么讲，她却生不起顺喜的气了。当丫头的也有丫头的难处，顺喜在老太太身边伺候，阖府上下都上赶着巴结她，瞧着甚是风光，可她心里却也怕这风光的日子有一天会到头，她会摔到泥土里，配个没什么本事的小厮，住着破烂的房子，天天为生计发愁，慢慢也变得跟府里那些势力又粗鄙的婆子们一模一样。

又或许是因为，顺喜想爬的床，并不是她楚玉璇夫君的床，既然事不关己，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就没什么气好生了。叹了口气，楚玉璇问顺喜道：“既然祖母都问过顺喜姐姐了，顺喜姐姐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顺喜脸上闪过一丝恨色，道：“老太太自然是同意的，我还偷偷听到老太太问老爷愿意不。我听到老爷他，他跟老太太说，顺喜很好。是以我想，老爷也是愿意的吧。可恨的却是，老太太几次三番将这事儿说给太太听，想要太太出面将我讨过去。可回回太太不是装作听不懂，就是找借口推脱，说来说去的，就是不肯让我给老爷做姨娘。渐渐的连老太太都不提这事了。大小姐，你说，老太太既然想把我给老爷，那谁还敢到老太太跟前讨了我去偏偏太太却不肯，这一来二去的，我既不能做姨娘，也嫁不得别人。眼瞅着过了年我就十八了，到时候就算老太太改了主意，我这个岁数，又有这回事在那儿梗着，还能配个什么好的”

顺喜说着说着，声音里都带了哭音。其实若楚玉璇当真是十岁的女娃娃，哪里会懂的身为剩女的苦恼，顺喜将一番心事说给她听，能指望她听懂个什么好在楚玉璇并不是真的只有十岁，她经历了两世，自然知道对女人来说，嫁人就相当于第二回投胎，她自己就是个失败的例子，嫁了两回都没能如意。耳听着顺喜为着嫁人的事这么伤怀，不免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她建议道：“为何非要太太同意才行老太太直接将你给了老爷不行么或者，顺喜姐姐学学孟姨娘和莲姨娘，她们不都如愿当上姨娘了么”

顺喜却鄙夷道：“她两个人虽然做了姨娘，可她们对老爷使了什么手段，当其他人猜不到么那种下作的事，我可做不出来。我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人，怎么着也不能丢了老太太的脸面。我得要老爷堂堂正正的娶我做姨娘，所以必须要太太点头才行。”

想不到顺喜还是个心高气傲的。楚玉璇托腮，为难道：“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还不知道太太的为人么最是拈酸吃醋的一个了。你只看看常姨娘就知道了，她这些年新衣服不敢穿，首饰不敢戴，平白把自己打扮得跟个老婆子似的，就差把父亲直接推出她的院子了，还不是怕太太知道了生气，拿她作筏子想要太太点头同意你去给父亲做姨娘，我看这事儿，难。”

顺喜不好意思地赔着笑：“就是知道这事儿难办，所以，我才来求大小姐帮忙哪。”

“我顺喜姐姐，我能帮你什么忙哪”楚玉璇无奈地笑，“别说我没这个本事，就是我真能帮你，可叫祖母知道我这个做女儿的帮着她身边人给父亲做姨娘，还不知道要怎么生我气呢。”

顺喜换了副神色看着她，眼睛眨了几眨，像是要把她看穿似的：“大小姐就别瞒我了，这帮老爷找姨娘的事，大小姐又不是没做过昨儿个晚上我和小梅聊得投缘，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其实就算小梅不说，我也早就查到了，原来老太太要给老爷找几个丫头做姨娘的消息是从大小姐的院子里传出去的。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大小姐这事怎么也做过两回了，就再帮我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