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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那边黛玉散步回来,见案上的诗稿似是有谁动过,招来今日守屋子的雪雁,问她可有客来?雪雁一团的孩气,早闷不住院儿里头同小丫头说话去了,哪里说得清楚?只道贾母并没有见客,不知有无人来。黛玉心中不安,又是谨慎惯了的,旁的不怕,就只怕是宝玉来玩,若见了自己的诗词,再来纠缠俯就,他纵不说,旁人也只是自己背后抱怨府上了。

只得叫紫鹃再三再四的叮嘱雪雁并下头的小丫头,姑娘出门时,千万看好屋子,莫叫有客来时无处奉茶。又叫小丫头拿了火盆子,只说是姑娘新画的一幅山水,因水墨未干在案上晾着,谁知窗外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风,竟吹作了一处,白白污了一叠子的新纸,只得一气拿去烧了。

紫鹃那头亲自烧完了诗稿,这头又劝黛玉:“想必是窗子风吹的,若真有人看了,此刻外头哪里能一声不闻呢?姑娘这几日难得雅兴,要我说,留着以后订成册子,自个儿翻看也好、送家去给咱们老爷赏鉴也好,何必一气烧了?”

黛玉素日虽重待紫鹃,凡事多不避她,却不好说,自己客居贾府,这般悲春伤秋之词,传出去恐叫人说是府中不满,岂不越发叫人不待见了。此番是风也好,是人也罢,稿子全烧了,自然是无可对证,谁好说自己写过呢?

倒是熙凤那里,听说黛玉烧了一叠子墨染了的纸张。差了心腹平儿,亲到贾母这边请安,说:“请老祖宗按!我们奶奶听说林姑娘爱画画,想着之前的宣城绵纸并雪浪纸都不大合用,特叫我去库里取了素日四姑娘极爱用的重娟,并几样常用的颜料排笔来。”恰碰上宝钗来寻黛玉,见平儿来回话,本打算退去稍候,谁成想听到这话。当下就笑了,步履姗姗来给贾母见礼,又告了罪,道:“凤丫头倒送了什么好东西给林妹妹看?我也来瞧瞧?”

说着,歪头朝平儿笑。平儿见她今日与往日又格外不同,不单是素日半旧不新的素色绸衣换了,只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便是往日来,虽笑着,到底不见真情,此番却恰恰不同,唇角不动,倒是眼里心里,流出来温柔欢悦来了。于是便道:“宝姑娘好!姑娘今儿气色极好,敢是有什么好事?”宝钗自家知道,却不好说,只道:“平儿姐姐越发促狭了!我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家日日都是一般模样,难不成今日竟突得好看起来了》想是我平日里怠慢,没叫姐姐见着,姐姐羞我呢?”平儿听这话不像,知她是不愿说的,乃回道:“姑娘一日大似一日,恰是“女大十八变”,正经往好了长呢?怎么还不叫我夸?”说着轻轻拍嘴,道:“都是我不会说话!叫姑娘不自在了!”宝钗忙道:“快别这样!原是我来找林妹妹玩,想着给老祖宗请安来,总该鲜亮活泼些,好叫老祖宗看来高兴些,一时玩笑,平儿姐姐大人大量,莫跟我计较。”贾母在一旁笑:“你们这一对儿促狭丫头,来我这里打趣玩闹来了!这倒真真像是一对儿扣了环儿的鹦鹉,对着鞠躬道歉起来来了!”又叫人去请黛玉来,宝钗忙道:“老祖宗快别麻烦了,我径去就是了,林妹妹生得弱,别叫着了风。”说话间移步去了黛玉屋里。

你道宝钗为何这般情态?说来,倒是迎春的功劳。宝钗前几日对黛玉亲近热切,原是因着英莲之事,自己无可奈何,本图着林妹妹家或有故旧、或有林姑父家的同年好友可帮忙安置的,原是心里头上火,却按捺着性子徐徐图之。哪知迎春这厢出了主意,竟还托了人帮忙,竟三两日间将事办成了!母亲又托人重金请了状师,一状递到了大理寺去。

恰大理寺卿又是个极中正威严的,一番查验,又有封氏供词并英莲的安置在,薛蟠倒不如何,只判了五十大棍,并罚银五千,这本已是意外之喜,谁想薛蟠公堂之上一时畏怯,竟冲口胡言道:“小民自知罪责,愿以半数身家奉给大人!”那冯大人当即大怒,薛蟠大棍之下早吓破了胆,自知口误,忙道:“不不不!是……是奉给国库!小人祖上蒙受皇恩,才得了皇商的差事,小人自己犯了法、叫祖上蒙了羞,也辜负了皇家的信任,原以家产赎罪!”冯寺卿得了这话,又问了两遍,薛蟠早知不好,却不敢改口,只得口口声声自家情愿,请大人成全。哪想,反因这话,薛家虽丢了半数家产,倒真入了贵人的眼。五十棍也没打,反得了个上贡药材的差事,又将本丢了皇商之位拿了回来,母子三个倒真有了立足之本。

因这迎春一时心软,想救英莲,却白给了薛蟠一座通天之梯,自是意料之外。宝钗却不知是为了英莲,见迎春果然不识得英莲,也从不见她提起恩惠之事,又几次听莺儿提起贾府众人所道,迎春素日的为人性情,便道是迎春果然生来的软心肠,待人极好,于是千恩万谢。又兼为了哥哥的案子故作亲近,叫黛玉引自己为知己一般,早自悔不该哄骗黛玉,虽黛玉尚未觉察,自己心里已先矮了三分。故而,昨日里看了黛玉的诗,知贾府下人口舌上如同筛子一般,没有不敢漏的消息,便连莺儿也没敢说,只假做不知。听说黛玉烧了东西,知她警惕,越发不敢言了。

家里哥哥有了差事,少不得揪着耳朵千叮万嘱,叫他不要再吃酒惹事。薛蟠素日里的呆愣张狂,原是仗着家里的势,那日叫带进了大理寺公堂,险险的差点叫打成了烂泥,又一言送出了半数家产,早无颜见姨妈并妹子,哪里还敢在京中生事?况且这又是皇家的买卖,些微一点小错,便是抄家杀头的罪过,竟生生吓出一身的机警,从前虽没做过,仗着还有两个贴心的掌柜知道,处处支应照看着,好赖将差事做了个平平整整。

几日宝钗来见黛玉,不敢说是赔罪,只说家里哥哥又得了好差使,薛姨妈有心要请府上的老太太、太太们吃酒,自己也备了两桌素席,单请黛玉几个凑趣尝鲜。黛玉接过帖子一看,巴掌大的一张笺纸,浅淡的鹅黄色,上头小小巧巧的印着几朵新开梅花,入手隐隐还有些梅香气,心里便觉得这请柬极清雅有趣,又见上头工工整整的汉隶字,写得蝇头大小,书云: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昔日颠沛之间,得蒙诸姊娣相慰,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雪静梅香,椒墙红炉,或可醉飞吟盏。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黛玉见了,便拍手笑道:“我说姐姐是个雅人,今日一看,果然不错!这好雪好花,正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又道:“如此雅事,必不可独享,姐姐可还请了谁来?”宝钗乃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并宝玉等皆都要请的,只妹妹是娇客,故先来妹妹这里。”

黛玉就笑了:“自然是客随主便呢,倒该先请二姐姐才是。”于是两人同路,挽手朝迎春处去了。惜春几人原都是爱热闹的年纪,又难得的天气晴好、适宜出门,巴不得今日就来,还是迎春宝钗百般拦阻,道宴席酒水并清赏之乐皆无,纵去了,不过看个花儿,也没什么趣,这才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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