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话说次日梨香院开席。薛姨妈并王夫人一早就候在贾母处，服侍着用饭吃茶毕，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院中去了。贾母原是上了年纪的人，素来喜欢软烂香浓易克化的菜品，诸客属她最尊，少不得多多照顾老人家口味，故而宝钗另备一席姑娘们合口的，额外请小姐妹们乐呵。虽如此，到底姐妹几个先去上席给贾母薛姨妈等请了安。

贾母今日赴宴，原是天冷雪滑，极少走动，出来散心来了。薛姨妈那里尚忙着，就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个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一时间，众人搀的搀，拥的拥，又是忙忙拿了大狼皮褥子铺设，又是捧来暖好的酒并炉上正热的蹄髈、糟鹌鹑等来。正说话间，便见几个花枝张展的姑娘们你挨她、她拉你的过来请安了。宝钗今日是东道主，自然打头的进来，紧接着就是迎春左手挽着黛玉，右手拉着惜春，探春素日里是不落人后的，此番却依依然带着入画缓缓行来。贾母一家她姐几个一般的打扮，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刻丝的鹤氅;因笑道：“姨太太家的姑娘越发出挑了！这模样品格，倒与雪景极衬的。”

薛姨妈已笑了：“老太太快别虚夸她！谁不知道老太太身边的姑娘教导得好？不说家这几个姑娘多么出挑可人，就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哪个也都是旁家小姐也不及的。”边说着，边示意莺儿等丫头将蒸的正热的大洋芋并金桔、佛手、橄榄等果子给姑娘们案上摆满。说话间便见有婆子带了戏折子来，贾母先点了一出《观灯》，便将折子推与薛姨妈，道：“你做的东道，自然你先点了，才轮得着他们小孩子。”于是薛姨妈也点了一出《混元盒》，台上已热闹闹吹打起来。

宝钗几个告了罪，悄悄的退出来，反到东厢另摆了一席。

惜春原是爱画的，见了桌上一天青色美人瓶里两支红梅暗香幽幽，配着那黄花梨的木色，真真叫一个粉墨皆备、诸色相安，便朝宝钗讨了笔墨颜料，现要画一幅红梅图。宝钗见状，笑道：“有花有酒，现有有了画，何不换了茶来，众姐妹凑趣来一诗会，倒成全一“满室生香”？”黛玉闻言先止不住乐了：“宝姐姐倒真真自负，你我才读了几本书，纵有景致，随意几句打油诗，也敢说“满室生香”？”宝钗抿嘴挑眉道：“旁人我自不知，妹妹这般灵秀，断断做不来俗语的。”

迎春便道：“宝妹妹这话说得在理，只四妹妹已画画去了，我却是不会作诗的，单宝妹妹、林妹妹并三妹妹一起，到底少了些气氛，不如明日另下帖子，邀了大嫂子、宝玉并史家妹妹和封家妹妹来，大家也热闹些，也多几个诗翁来，大家好作品评。”

于是众人作罢，四人恰凑得一桌，摸牌掷签玩了一回，各去歇息了。只宝钗因不得亲见黛玉“出口成章”，未能借机交心，到底心绪不平，自己闲坐了半日，凑了一首《赏梅》诗，又觉没意思，随手揉了方罢。诗道：

身着墨色裳着艳，天青只没疏密间。

金镶玉作不得意，白雪红泥只延年。

昔日青娥随我冷，今宵白酒暖余寒。

掌上香扑应有恨，一番清静总留难。

迎春方才摸牌，手气不佳，很是吃了几杯罚酒，推了丫头搀扶，只自家在院中团雪玩。却听得有人笑说：“你就是哪个贾府有名的“二木头”？小爷瞧着倒也不像啊！”迎春听着，早下出一身冷汗。回头瞧去，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一身的红色箭袖，镶金嵌玉的十分华丽，脚上蹬着双鹿皮靴子，他也不着大氅，虽衣裳脖颈处镶了些紫貂毛，到底看着单薄的很，也不好好站着，反歪头托腮的坐在游廊瓦片上头，两颊也不知冻得还是闹得，一片绯红，一双杏眼圆溜溜的闪闪亮亮，偏他又故作风情，眨呀眨呀得倒跟小鹿一般，嘴上笑得灿烂，偏看来又十分不经，迎春想遍了京中贵族，委实想不出何等人间能养出这样放肆胡闹的小爷来。正欲唤丫头来问，却见门外走来一个少年，年纪也不过十三四岁，看着倒同眼前的少年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却一身的青衣鹤氅，虽是冬装累赘，却依旧是身似青竹、面如暖玉，瞧着比这少年老成得多，刚进得门，瞧见迎春在，便先弯腰作揖，嘴里陪着不是：“在下封诚，这是舍弟封谨，我兄弟二人今日随家父来拜访贾将军，不想舍弟无状，冲撞了姑娘，在下给姑娘赔不是了。”说着冲那红衣少年喝到：“还不下来！来人家做客，倒坐到游廊顶上了，哪里来的规矩！”

那小少年见了兄长过来，早一溜下来在廊下站得规规矩矩的，听着哥哥训斥，也不敢回嘴，低着头灰溜溜走了。迎春正好笑，却见那小子将将要出门的时候，回头又扮了个鬼脸，得意一笑。偏又不谨慎，叫他哥哥瞧见，封诚再三朝迎春作揖赔罪，又扭着他耳朵一路拽走了。

待出了门，便松了手。只训道：“跟你怎么说的！不叫你出门，你偏要来，竟这样闯到人家小姐香闺去了，若不是我发现的早，你预备怎么处置？瞧我回去告诉母亲，叫她好好治你！”那少年搂着他手，撒娇道：“好大哥，我知错了嘛！我就是好奇，英莲姐姐一口一个的恩人姐姐什么样？偏他家下人口口声声的“二木头”“针扎一下也不知道哎呦叫疼”的，所以想看看嘛！”

封诚边看着她生气，边叫后头小丫头给送了观音兜给她裹上，嘴里念着：“那也不该这般过去！你好好的做姑娘打扮，递帖子进来拜访就是，这样打扮的男孩子一般，跳到人家墙头上偷看，像什么样子！别说是侯门府邸的千金小姐了，就是寻常人家的淘气小子，也没你这般促狭的！”到底是自家妹子，又已十岁了，再不好动手的，只得回去禀了母亲。

那边迎春已叫了小丫头去正房打听，到底是哪家勋贵来访，这兄弟虽性子不同，通身的气派也是少有的，怎地从没人听说过？那丫头回来回道：“今日来的是承恩侯。”说起这承恩侯，也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上皇的原配皇后，就是出身他家，当日上皇初登基，封家老爷子是亲封承恩公，后来老承恩公不在了，原是该爵位收回的，只如今的承恩侯，一日里猎场救了驾，上皇便说叫他原位袭爵，只承恩侯不肯，道这爵位历来是皇后亲父得的，自己为人子的，不该与父同爵，百般推脱，上皇念着岳父爱妻的情谊，便叫这小舅子降了一等，袭了承恩侯爵，且额外加恩，许他世袭三代。

迎春思忖着，承恩侯府的世子倒听人说话，确是十三四的年纪，那大点的少年，倒也对得上，只是听说他家二少约莫只有七八岁，那红衣小少年，看来倒不像是二少，只到底是外男，再不好打听的，只得暗暗疑惑。

待次日贾母收了承恩侯府的赔礼，说是他府上的大姑娘一时淘气，误入了迎春的院子，迎春这才知道，那是个小少女。一时自家倒好笑起来，说：“怪道她那样子搞怪，我倒没觉得唐突，反有几分熟悉，这可不是湘云妹妹素日的做派么？只她妆得更像一些。”又叹道：“早听说承恩侯府规矩极重，再不许儿孙胡闹的，想不到这大小姐这样活泼。不过既然是姑娘家，哪里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倒这样正重其事的赔礼，我倒不知该怎么说了。”又见那里送来的赔礼，一匣子的首饰头面，也有赤金镶红宝蓝宝的，也有整块羊脂玉雕的各色花簪的，又一箱子的各色绸缎，内造的、官造的，都是新鲜明快，适合自个儿年纪的，纵再怎么说，也觉他家礼数周全、行事客气。

因贾母已同封家仆妇说了不再见怪，叫她们回去了，虽知这东西贵重的很，便也只得收下。只叫小丫头们去请宝钗黛玉并探春姐妹，只说是偶然得的，恐自己用不了，请她们也选上一二可心的，分担分担。又额外挑了两支内造的赤金嵌红宝的小凤钗叫给熙凤送去，又挑了两支羊脂玉兰花样式的玉簪，叫给李纨送了。

熙凤那边原是身上不舒坦，早早躺下了，见迎春那里送了东西来，那凤钗果是内廷的手艺，细致繁复不说，光华灿烂的，宝石虽不大，却晶莹剔透红得想滴下来一般，那凤凰翅膀整个以极细的金丝编就，颤巍巍的随着人的动作竟展翅欲飞一般，当下就爱上了。只对着送礼的小丫头道：“果然是二妹妹知道我，替我回去谢她。”又叫平儿厚赏了那丫头，打发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