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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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宝玉一早叫丫头们催促起来，道是要上学去。他惯是不爱同那些须眉交道的，只因听了迎春之言，口上再说不出什么国贼禄蠢之词，少不得嘟嘟囔囔、磨磨蹭蹭来正堂拜见贾政。贾政尚拿着本春秋怡然自乐，却见他低头缩背的进来，说什么读书拜别之语，气早不打一处来。他又是向来信奉的“慈母多败儿”“棍棒之下出孝子”等语，便也不见好声气，只横眉斥道：“快休说什么读书！似你这般去，白糟蹋了读书二字！快快出去！莫脏了我的地！”宝玉挨了训，一溜烟跑出来，早已是汗流浃背。

却说百般磨蹭不愿，总算混到了家学。却一眼瞧见一个小后生来,一身的布衣打扮，较自家略显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形容身材说不出的俊俏可爱,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那后生似也是新来，躲在角落里，腼腼腆腆的，也不同人说话，只瞧着地上青砖发愣。

宝玉见他这般人品出众,心中便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暗自愧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痴了半日，方羞羞怯怯的前去温好。

那少年便是宁府里蓉大奶奶的养弟，学名叫秦钟。秦钟虽羞怯不敢抬头，却也听得一番热闹场景，见了宝玉过来垂问，他又是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自此二人得趣，宝玉反不觉学堂难捱，日日早起巴不得立刻就学里去了。倒惹得贾母等诧异，这孩子几时竟这般爱学苦读起来了？

一时连贾琏熙凤等也听说了，想着那秦钟小门小户的出来，自然是样样紧巴，她又是秦可卿的弟弟，温温柔柔的一个好孩子，偏秦可卿病了有几日了，竟未必顾得上打发兄弟读书之事。这日熙凤得了迎春的礼，便打发平儿带了一枚去给可卿，又加了几样自己新得的簪环布料等，又是打发小丫头们库里头翻箱倒柜的，折出一套的文房四宝一并给秦钟送去。

却不想宝玉原是个极体贴的，打第一日见了秦钟的形容，便爱在心里，早打发了极好的文房四宝书籍字帖等，又是布料簪佩，又是小厮下人的打发，竟比凤姐还周全了十倍。

倒是这小厮下人之事，倒引出熙凤的心病来。

那日迎春几个来，说了下人嘴碎、贪财等事，熙凤本欲借机整顿一番，也是立立威风，给他们紧紧皮。却谁想，三五棍子没下去，倒来了周瑞家的，说是太太听说院里请了家法，道贾府向来是慈善之家，从未见打骂下人之举，况太太吃斋念佛的人，见不得血腥哭嚎，叫二奶奶斟酌处理，别扰了老太太、太太清静。

听这话，熙凤哪里还不知道呢？这奴才贪是贪了，只怕没少孝敬太太并周瑞家的，不然也不至于她这厢动了家法，那厢太太就来求情。一时里没了心思，只得重拿轻放，只叫管事的革了差事，余人罚几个月钱便罢。因这事办的憋屈，自己也没意思起来，反连气带羞，躺床上注释不理了。

今日见了迎春的礼，倒真真叫这凤辣子生出几分愧来。再三的翻腾寻思，待平儿回来，便又叫她翻箱倒柜的，额外从自个儿陪嫁中取了块上好的暖玉如意坠子来，又寻了几样极难得的轻薄料子过去。平儿见了迎春，也不说赔罪之语，只说奶奶收了姑娘送的首饰，十分喜爱，劳姑娘记挂着，一点小玩意儿给姑娘赏玩，叫姑娘千万别嫌弃。

迎春见了这般重礼，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反安慰平儿道：“我不过送过去一两样东西，凤姐姐反回我这一车来，怎么好意思呢？”

平儿便悄悄将前日凤姐处置下人的事说了，并再三告罪道歉，道：“奶奶知道姑娘们实在委屈了，心里也不自在，却没给姑娘出这一口气，这两日便觉无颜见姑娘了，再有一贯的劳累损伤，如今已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了。这东西说是谢姑娘，也是奶奶给姑娘的赔礼，奶奶说，是她没管好家，委屈姑娘了，不敢叫姑娘见谅，只求姑娘千万保重，莫再生气。”

迎春见她小心得很，反而好笑，说：“凤姐姐也太多心了。不过几个下人奴才，什么时候治不得？倒犯得着为这起子闲事生气？说起来，我就这一个嫡亲的嫂子，何至于为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跟嫂子生分呢？要我说，二嫂子趁机歇歇也是好的，既已告了病，何不再请个高明的大夫，细细诊脉调养，若趁这几日清闲将身子调养好了，给我添个嫡亲的侄儿，岂不比平白生气好？”

平儿也素知熙凤性子，她惯是要强的，若不是这番着了气，哪里肯歇下一日，乃回道：“姑娘这话极是，只是我们奶奶的性子，实在不是静得下来的，姑娘既不怪罪，若能抽空去劝劝，那就是我的造化了。”

熙凤这边听了平儿传的话，虽不曾在心，却也将素日里亲近姑母宝玉的心收了两分回来。迎春平日里万事不管的，尚知道亲嫂子管家不易，分明她受了委屈，却口口声声没一字的抱怨，字字句句都是劝自己保养身体。莫生闲气。反自己嫡亲的姑姑，打小跟自己亲近，便成了婚，也是敬姑姑、姑父胜过敬自己公公并邢夫人，连带的对宝玉探春，便如同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妹一般关心亲近。可自己这边告了病，除老太太着人问了两回，送了几碟子菜蔬点心并几味好药来，也就只有自家小姑子迎春，得了点稀罕的首饰物件，便巴巴给自己送了来。

向来家里头什么短了缺了，自己的陪嫁当出去多少，自己的姑母太太何曾问过一句，只时刻问：“这月的月钱可放了没有？”，便自己教训几个欺主的丫头，反还叫配房周瑞家的过来敲打，说什么贾府向来慈善，自己吃斋念佛之语。也只自己嫡亲的小姑子迎春，不恼自己向着娘家姑姑和表弟表妹，反劝自己保养身体。

这年头反反复复的在心里头翻腾了几回，越比越是心酸，王熙凤便把平日里亲近二房的心，悄悄的退了几分。只因老太太向来偏疼二房，管家诸事皆是王夫人掌着总，免不得还是要往日一般行事，且图后事。

凤姐自得了主意，态度便不同以往了。这日贾琏回来，倒真真叫自己娇妻惊了一把。

却说贾琏这日恰被贾珍等约去吃酒，半晌的胡闹，一身酒气并脂粉气回来，正打着手势问平儿屋里怎样，就见平儿没好气的说：“奶奶在屋里呢，二爷有什么事只管问奶奶去！”

贾琏登时魂飞魄散，撒腿就要往外逃。却见凤姐已依依然出了屋门，眉眼弯弯、似笑非笑的倚着门站着，口里道：“呦，这不是琏二爷么？这是从哪儿呀？怎么不进门就走了？”贾琏她那一身金翠辉煌的打扮，原是二八少女一般的颜色，偏又是娇娇媚媚妇人情态，倒没有往日柳眉直竖、泼辣张狂的劲儿，胆儿也大了、腰也直了，忙乎乎的就凑过来要搂，嘴里巴巴的回：“我原是珍大哥哥那里吃了酒，怕冲着你，想去洗洗再来，哪里是要走呢？”

王熙凤却不兜揽，只没好气将他手拍开，扭头回屋去了，嘴里道：“珍大哥哥？你同他凑一起能得着什么好主意？阖府里谁还不知道你们做的事！说不得我这就该使唤平儿煮茶去了吧？”

贾琏见这话，才觉心里安稳些，笑回：“你又来了！不过是喝个酒罢了，再没别的事，奶奶快别气了。有你两个在，我还想什么呢？”

凤姐听了这话，虽知他是哄人，到底软了心肠，道：“你果真这样想，我也就没什么求的了。”贾琏听这话不对，虽不知她哪里来这一番委屈，倒真是软惯了的性情，少不得百般哄慰，熙凤原是受了气正灰心间，病中又多思多虑，越发的身子沉重、心灰意冷。待得了迎春的礼，虽有心要同迎春邢夫人等好好相处，到底强惯了的，哪里能心念之间就软下架子呢！

偏又见贾琏这般做小伏低的，挤挤挨挨的一番拉扯推脱不掉，到底是得了一刻的慰贴暖心，少不得也放软了身段，虽没甚好话，单几句娇嗔埋怨，贾琏因从未见过她如此柔弱依赖之态，就已是喜得如同新得了一个绝代佳人，况她又是真正的百媚千娇旁人不及，恨不得把心也捧了给她，一时间竟真有了几分恩爱夫妻的样子。

夫妻自此交心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