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天色晴好。

忙碌了两三个月，府里头不合规制的物件、格局，都大改了一遍。这日好容易偷得半日闲，正歇息间，就听得外头几个小丫头悄悄说什么玉、又是什么《四书》《五经》的，便打发司琪去问。

不多时，就听得司琪回来说，宝玉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玉，奇得是他丢了胎里的玉，虽不是那份对漂亮姑娘就温柔小意的性子，却真真是个聪明上进的样子，如今念书极好，已读到《诗经》了。

司琪说着，倒是好笑的很：“都说他胎里带的玉，必定是不凡的，如今看，实在聪明的很，很是个读书的料子，只不知为何，是丢了玉才上进，有玉在的时候，倒是天天淘气胡闹的！倒真像是那玉害了他了！”说着又笑：“二太太吩咐了人，叫悄悄找玉，只是听说交代了，为怕宝玉得了玉又去胡闹，说找到了也不许给他，只交给二太太亲自保管。到如今还没消息呢！”

迎春却知道宝玉的玉确有奇异之处，只是如今这样子，众人皆称心如意，自然也无人去在意，连王夫人也不着急。

迎春心里叹息，却到底只是叫人送了些笔墨之类给宝玉。却不想说曹操、曹操到，她才念叨了几句宝玉，第二日去贾母处探望，出门就见了宝玉。

这日宝玉学里放了假，来给贾母请安，恰碰上了迎春方从贾母屋里出来。便相□□头道安，迎春忍不住就问：“宝兄弟还好？”

宝玉笑了笑，客气的回：“谢二姐姐挂念，我很好。”

迎春见他这样，反而不安起来，他不开口倒罢，不过是素日喜欢的鲜艳华贵的衣裳发冠，如今换了一身清雅温润的风格，如今见他行事说话，竟像是换了个人。要说从前的宝玉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嬉闹天真，如今倒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只看他眼睛却是极清澈温润的，倒又不像是经历沧桑的样子，一时间，迎春看着宝玉，竟呆住了。

司琪见姑娘跟宝玉说了一句话，就呆那里，半晌不动，便悄悄拉了拉她衣袖。

迎春觉着衣袖似乎动了动，便回过神。再看宝玉，仍是那份温润如玉的样子，含笑看着她并背后悄悄小动作的司琪，倒像是洞悉一切，却不愿说破。

见他这样子，迎春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忙忙的道别，干巴巴的客套了两句有空过来，咱们姐弟说说话之语，宝玉仍是含笑应了，转身去给贾母请安了。

迎春回去仍是回不过神，只觉得宝玉似乎还是那个宝玉，只是行为举止，偏又变了一个人似的。然而府里其他人，却似乎一点儿没觉得宝玉性情变得蹊跷，反一个个欢欣鼓舞，连贾母也因最看重的孙子天赋极高、眼见的功名有望老怀大慰，隐隐有了病愈的征兆。

迎春想了半日，总也想不出头绪，正打算出去走走，却见小丫头来报，说宝玉来了。

迎春便迎了出去，见宝玉在廊下站着，笑着道：“怎地在自己家还这样客气？如今日头还毒着，怎么不进来？”

宝玉先朝她做了个揖，方站直了微微笑道：“将入门，问孰存。”迎春见他郑重，便也还了他半礼，憋笑道：“何止，你还是“揖深圆、拜恭敬”！”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先一步进了屋子。

宝玉缓步随行，步履从容、体态端正，竟真真满是圣人书里“有彼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样子，只是，更不像宝玉了。

待她坐定了，宝玉方在下首坐下。迎春本不知如何开口，就见宝玉郑重看着她，道：“二姐姐想必是有话同我说？”

迎春便叹气，道：“我……”几番犹豫，不知如何开口。宝玉却含笑看着她，见她实在为难，便又笑道：“二姐姐是觉得，我不像从前了吧？”

迎春松了口气，说：“可不是？咱们都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你的性子，委实变得……”宝玉便接道：“人人皆说我是浪子回头、定了心了，二姐姐怎么倒担忧起来？”

迎春为难道：“并不是我不愿你好，你如今这个样子，自然是二叔满意、二婶开心，连老祖宗都觉得极好，可是，我总觉得，这不是你想要的。你原来那个性子……”最后摇头，说：“我却是形容不来。”

宝玉却了然一笑，说：“可从前，我那样子，父亲恨铁不成钢、老祖宗和母亲虽惯着我，却总觉得是丫头下人带坏了我，为我发落了多少人出去！连林妹妹也为我担了多少心。”他仍是笑得风轻云淡的样子，因着连日苦读，从前略有些婴儿肥的脸庞也瘦了三分，他本就生的好，如今这样子，果然算得是“陌上人如玉”的翩翩公子。连迎春，知道他本性，竟也隐隐觉得他合该如此。

宝玉见迎春看着他，眼里掩不住的伤怀怔忪，又笑道：“他们都以为我的玉是丢了，其实，它一直在呢！”说着，抬手从袖口取出一样物事。

迎春定睛一看，不是通灵宝玉又是什么？他们姐弟打小一处长大，那玉纵没看一百回，也得有七八十回，一眼就瞧出来，确是是宝玉胎里带来的玉，不由惊道：“它既然在，那你？”

宝玉仍是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笑着回答：“那我怎么会性情大变？”笑着笑着，语气却微带了些哽咽道：“因为，我知道，林妹妹再回不来了呀！”迎春大惊抬头，却见他表情不变，眼里却泪光盈盈，见他仍是笑意盈盈的，忍不住就说：“你想哭，就哭吧！”

宝玉却笑得更灿烂了一些，说：“我为什么要哭呢？林妹妹回家去了，再不必小心翼翼的看下人脸色，再不必想家、不必病了也不敢找太医……妹妹是回家去享福去了，我有什么好哭的？”可嘴上这样说，眼里的泪光却越来越亮，时刻就想掉下来。

迎春见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是林姑父接林妹妹走了后又有了什么说法，起码，从前老祖宗口口声声提的宝黛一处的话，林姑父是一定不同意了。

此事原是她为了林妹妹能有个好结果，方叫贾琏凤姐悄悄的给林家传信，却不想，竟拆了宝黛的姻缘，见宝玉这样，她也喉间似卡了千百斤的棉花，几番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宝玉见她难过，反安慰她说：“我知道林妹妹会回去是姐姐的意思。可是我不怪你。”他不知何时悄悄擦去了眼泪，温温柔柔的样子，倒有了从前的样子。他就这么一字抱怨也无，一字一句的劝迎春说：“其实也不是不怨，我一开始是有些怨姐姐的。可是我在床上躺了几天，想了又想。从前林妹妹不在意我有没有功名，我也以为咱们的家世，我犯不着汲汲营营，林妹妹那样的人儿……”想起黛玉，宝玉那双眼里隐隐含情，微红着脸说“我总觉得，妹妹那样的人，每日柴米油盐、人情往来，未免玷辱了她，她原该是天上的雪，清白晶莹、不染尘埃的。”说着却又叹气“林妹妹也从来不逼我上进，不拿我跟别人比，我就觉得她是个知己。”

迎春见他这样说，只当他想差了什么，便插口道：“林妹妹确是心思玲珑、不染尘埃的。”宝玉见她急了，反笑了，说：“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林妹妹这一走，我就清醒了。”他坦然的看着迎春说：“林妹妹的家世，原不该配我这样的，林姑父是二品巡盐御史，父亲不过五品，林妹妹是家中独女，我不过是个次子。若说门当户对，原是不相等的。只是妹妹不在意，林姑父也想让妹妹能过得舒服，才和老祖宗有了约定。如今林姑父知道妹妹在咱们家受了委屈，自然不会再将她许给我了。”说着，他情绪有了几分低落，道：“再有，母亲其实一直喜欢宝姐姐，老祖宗又上了年岁，若林妹妹果然留在我身边，我又没有功名、又不懂庶务，等分了家，林妹妹嫁给我就是一届白衣的妻子，日后哪怕见了个八品的小吏也得按礼跪拜，她又不得我母亲喜欢，宝姐姐能一日一日在我的怡红院往来，府里府外传得沸沸扬扬的金玉良缘……林妹妹那样的人品，怎能受这样的折辱呢？”宝玉喃喃道：“林妹妹回去了也好！”

迎春见他这样子，反不知如何去劝。宝玉却很快自己回过神，带着泪笑说：“所以我告诉太太，我的玉丢了。我好好读书、好好孝顺老太太并老爷太太。大家都挺好，这样挺好的。”说着，眨眨眼做出调皮的样子说：“再说，我是真的丢了我的宝玉呀！”笑着，却又满面泪光。

宝玉吸了吸鼻子，抬头努力将眼泪憋回去，说：“这话我再不能对别人说了。可是，”说着委屈道：“我不说，我怕有一天，连我自己也忘了！”面前的小少年打着哭嗝，红着眼、一字一句的说：“他们都觉得我小，觉得我分不清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可是我知道。林妹妹会使小性子、会跟我生气，可她是活生生的，她高兴就笑、伤心就哭，明明是正经的四代侯府出来的千金小姐，却愿意教小丫头识字、每日伺候老太太用饭消遣。为了不让府里为难，她整夜的睡不好，却一个字也不说，连药都是从前的大夫开的，随着府里的年例配一料随意吃吃。别人都说她难伺候，可是她从来不打骂下人。……”宝玉认真的说：“我从前贪玩、对谁都好，林妹妹心好，只发个脾气，过了就好了，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她会不会伤心。在我们家的时候，她总是在哭。我不能再让她哭了。我总要长进一点，如果将来，将来……”他努力却仍困难的说：“如果林姑父给她选的人不够好，我还是她哥哥！我得站得高高的，给她撑腰！让旁人谁都不能再欺负她！而不是，像之前，在府里，连一个下人都敢怠慢她，把别人挑剩的东西给她！”

小小的少年，眼里的泪掉得跟他的语气一样认真，他却打着嗝儿，看着迎春说：“二姐姐，林妹妹才是我想要的那个玉，我再不能跟林妹妹在一起了，要这破石头还有什么意义？”说着，他带着几分淘气，得意的耸耸肩说：“太太他们总说，宝姐姐的金锁，要有玉的才配，如今，我也没有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