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迎春从来没有想过，一向天真烂漫的宝玉，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第一次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手里拿着帕子轻轻给他擦眼泪。

宝玉却不愿意这样被人安慰，抢过她的帕子，自己胡乱抹掉眼泪，坚定得说：“二姐姐，他们都以为，我是丢了玉才性情大变。”迎春不等他说完，就接道：“你就是丢了玉才变了！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宝玉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却只是笑笑，不再说话。倒是迎春，见他眼眶红着，便劝他再坐坐，等眼睛消下去再出门，免得被人看出不对来。

一时间，又提起他方才礼下于人的样子，姐弟俩相视一笑，各自摇头。

迎春便调侃宝玉道：“宝兄弟方才进门的样子，倒真真吓我一跳。”宝玉便笑道：“咱们这样的家世，纵然说是分了家，到底我们还住在府里。我要读书科举，便是真有才学，别人也要说是咱们府里的权势压人，偏文官多是自寒门或是书香世家出，咱们府反没几个熟识可用的故旧。要想融进读书人的圈子，我自然一是要注重仪态、礼数，二是要温和谦逊，方能不叫人挑出不是来。”

迎春便笑道：“咱们家的爵位难道不是祖宗千军万马里头打出来的？要我说，那些因着家世就另眼待人的，反要远离着些，很不必因那起子闲言闲语，给自己添不痛快。”说着又笑：“不过，你谨慎些倒也好，如今谨慎些，以后习惯成自然，旁人再不好说你的。”

宝玉便也笑，说：“就是这话。我们固然不怕小人，却总要谨言慎行，不给别人捉把柄的机会。”

迎春虽不很看好他，但见他行动间确是温润雅致，很合读书人的风骨，便也不多劝，只下定决心，若有能帮着他的地方，一定要尽力帮，好弥补自己拆了他姻缘的不是。再者，他本身极有灵性，说不得三五年内就科举做官，若能入了林姑父的眼，说不定倒真能得偿所愿呢！

却不想，不等她想法子撮合，就传来林府的消息，一喜事、一坏事。两桩事，没有一件合姐弟二人所愿。

喜事是，黛玉定了亲。

坏事是，林如海身子不好了，传信的来说，挨不了多久了。林府传信来，乃是因贾琏夫妻好歹还算有些良心在的，林家又实在没有近支亲人了，旁的纵是林如海曾有几个知交好友，到底不是血缘至亲，请来处理婚事丧事皆不合宜，所以来信，想请贾琏再去一趟扬州。一是参加黛玉定亲宴，商讨婚事细则，再有就是，万一如海支撑不住，也好就地发丧，带黛玉扶灵柩回苏州老家去。

要说无论京中还是苏州扬州，原不兴什么定亲大宴，只为难在如海身体实在不好，恐怕支撑不到黛玉出嫁，故而提前宴请亲朋好友，也是见证，让人知道林御史家的千金许了人家，将双方的婚约、婚期定下，日后无论如海怎样，黛玉有夫家撑腰，自然也就不怕孤女受人欺凌了。

要说黛玉定下的夫婿，倒真算不得无名之辈。他原是正经的皇室宗亲，姓水名澈，是简亲王府的二公子。要说以黛玉的出身，即便是做世子妃也配得起，只是她到底体弱，如海不欲让她做大家宗妇，免得日常劳心费力。

简亲王一脉，本是开国皇帝的亲兄弟，因着从龙之功，打建国初就封了亲王，世袭罔替。传到现任简亲王水晗，已经是第四代了。

水澈本人年不过十三，原不到论亲的年纪。只他母亲简亲王妃，出阁前同黛玉之母贾敏曾是手帕交，后来贾敏远嫁，两人慢慢断了往来。偏如海再扬州传出话，要找书香清贵的人家为女儿择婿，恰巧的，简亲王妃身边的老嬷嬷出自扬州，正好回乡探亲，待回去就跟王妃学了一嘴。笑道林大人恰是胡闹，如今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离十五及笄尚早，纵要相看，却不必如此大张旗鼓，叫人笑他嫁女心切。

简王妃原跟贾敏交好，知道她的教养，断不会让女儿见不得台面，如此娇贵千金，原该是慢慢择婿，林如海却此刻忽然着急慌忙大张旗鼓，显见有什么问题在里头，便特特叫人打听。

待她派的人回来，已是三四个月过去。下人只道，林御史的千金还没定下，听说林大人已开了好几次文会，只才学好的，难免大了些，年纪相当的，却难有才学过人、聪敏周全的，故而始终未决。

简王妃便问他，可曾打听出林大人为何突然将女儿从京中接回，又忙忙给定亲？那下人便回道，听说是自林姑娘去了荣府，连个自己的园子都没有，一直被安顿在老太太的碧纱橱内，偏他家还有个衔玉而生的哥儿，也住在老太太屋里头。故而贾家满府穿的，说两人一处吃饭、一处睡觉的，那林姑娘步步小心，却仍得了刻薄、小性儿之语，故林大人得了信，觉得贾府不可信，这才接了女儿回南。只他自己自妻儿相继过世，早掏空了精神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才想在有生之年，给女儿找个依靠。

简王妃听得“两人一处吃饭、一处睡觉”之语，已是怒气冲天，待听说如海时日不多，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贾敏当日何等的尊贵大气，偏她芳华早逝，唯一的女儿，竟这般叫人糟践，还是她自己娘家人带头糟践。于是便打发人给扬州送了一批京城特产并丝绸宝石等物。

哪想送礼的人回来，却一通好夸。又是说林姑娘生得花容月貌、气度过人，又是说她带人亲切、孝顺体贴，又说她管家极严，府里下人个个的严谨本分。简王妃一听倒来了兴趣，一问一答的，倒真真对黛玉起了兴趣。恰好水澈学问小成，他的先生便说要同他各处游学，简王妃索性就叫了儿子替自己去扬州拜访旧友故居。

水澈虽平日里小大人一样，到底还是十三四的孩子，到了扬州，瞧着人文风土同京中完全不同，早稀罕的不行，又在前日文会上见了林黛玉的父亲，前科探花林如海，那如海虽年已半百、鬓发皆霜，却难得的面容清癯、气质温雅，加上才学过人，每每点评一人，皆是浅入深出、言之有物，经他点评的无不受益匪浅。水澈王府公子、聪慧过人，早将心气养得高了，却不想文会一见，便对如海钦佩有加，待次日去林府拜访，便格外的恭谨有利。

这厢如海见了他，少年有成、家世富贵，偏偏无一丝的傲气，见了他口口声声的世叔，略问了他几句学问，虽略看法稚嫩些，却也算得上烂熟于心，显见的是平日里极其用功的。于是虽说年龄悬殊，两人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等黛玉约莫着父亲该换饮药茶，捧着茶盏来书房寻他时，如海水澈两个证聊得火热。

黛玉见有外男，便欲退出。倒是如海拦了下来，笑道：“这是简亲王府的二公子，王妃向来与你母亲熟识，这二公子来江南游学，特地过来拜访。”

水澈见黛玉来，就已起身肃立，听如海介绍，就忙作揖道：“见过林姑娘！”黛玉忙福身道：“二公子好！”

水澈便笑道：“母妃与贾夫人乃是旧年好友，世叔同林姑娘不要客气，什么公子不公子的！”黛玉见他对林如海口称世叔，便浅浅一礼，微笑道：“黛玉见过世兄。”

水澈原听下仆说起过黛玉在荣府种种，今日到了林府，听闻素日皆是大姑娘管家，一路走来，从门房到粗使婢仆、上房的嬷嬷、大丫头，个个都是严肃恭谨，既不多话，也不失礼，连京中各勋贵宅邸也少见这样的下人，便已对传言有了疑惑。如今一见黛玉本人，身段窈窕、品貌出众不说，态度也是落落大方、客气有礼，哪里有传说中的小性儿、刻薄？不由就叹息谣言误认。

待得他在林府往来几日，如海又是一贯不禁黛玉读书出门的，倒也恰碰着过黛玉两回，跟着如海并他谈诗论文、品茶对弈，虽只十岁左右的年纪，却真真是博学多识、思维敏锐。水澈当即叹为观止。

回头便跟他母妃写信，道传言果不可信，林姑娘虽然才情过人，却谦逊温和、进退有据，平日管家理事不在话下，又难得的孝心可嘉，林大人的一粥一茶皆不假于人，还学了药膳、推拿等事，每日为父亲调理身体，端茶送水、捶背揉肩从无抱怨的。

简亲王妃本就不信贾敏的女儿会如传闻的不知进退，如今见儿子并同去的先生小厮传回的话一致夸赞黛玉，又知道林如海有择婿的意思，便起了做媒的心。索性写信叫儿子探探口风，看林如海择婿的标准。

却不知，自家儿子再聪慧，哪里及得过林如海这样官场上混迹几十年的老狐狸？他小心翼翼、一探再探，自以为是天衣无缝，如海却一字一句都在了心，这日水澈又来拜访，如海便索性直言，问他要为谁做媒？

水澈自以为不过是虚词试探，却被如海一言道破，慌乱之下，信口道是为自己！他原是一时想不起来合适的人，这才说是自己，如海却细细思量短长。水澈王府出身，前程是不必担忧的，他又上进，读书莫说同龄人，哪怕比他大上三五岁的也很少有他这般的，为人也谦逊有礼，肯听人教的，简亲王妃又是贾敏闺中好友，若黛玉许给他，倒真是个上佳人选。

脑袋里转过几个圈，便问水澈，既然为自己，可问过父母没有？水澈一时失言，却见如海当了真。自己也心思转了几回。论起来，满京城的闺秀小姐，能胜过黛玉的实在没有，黛玉的出身也委实不低，便是生得纤弱些，王府什么太医好药没有？自然也算不得过。仔细想来，倒真是一门好亲，便同如海说了，要请示父母。

如此一来二去，两家议定，便按程序送了聘书、换了庚帖。因二人皆年纪太小，便两家商议，纳徵时多请些故旧，大办一场，也叫人知道两家定亲郑重。待黛玉及笄后，再请期成婚。

如今，送来贾府的，就是二人定亲宴的请帖。只黛玉尚在扬州，简亲王府却在京中，少不得要送女方来此，见见亲眷。偏如海时巡御史，上头未曾下旨，不好轻动的。于是林如海才致信贾府，想叫贾琏再走一趟，护送黛玉进京，待黛玉水澈订婚宴后，便暂住贾府，等上头旨意安排如海去处，再作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