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一章

夜行者对府中巡逻规律简直了如指掌，重宁心下诧然。只见这一追，身至一处庭院。

庭院外侍卫执矛，如雕像般矗然肃立，三步一停，五步一岗。

天寒地冻，又夜深更阑，重宁见侍卫竟毫无懈怠之色，与她以往潜入的一些官门之家迥然有别，难怪白天她贸然欲闯，顾靖会费心思提醒。

正见夜行者跃身于一株银杉树上，想必是在等待机会，不惊动侍卫，潜入那庭院之中。

重宁随隐于后，静待其变。

那人极为耐心，约莫过了半柱香，忽来一阵朔风呼啸，声如群马奔驰于野，枝叶一时摇摆不休。他趁风声动，手中掷出枚石子，打向院前对向树上一根枝干。

准头绝佳，嘎嚓声响，枝木在朔风声里断折，吸引了那群侍卫目光，夜行者掐定时机，如一缕黑烟般，跃入庭中。

重宁在夜行者后方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惊叹这人心思精巧，枝干断折与朔风声配合得毫无破绽，便是警惕性再高的人，也极难察觉有异。她亦趁此机，随之潜入庭中。

遥遥望着，此院中亭台楼阁极为豪奢精致，遍栽奇花异草，暗香扑鼻。一片假山静水，山池玩好。一带带回廊悬珠，小径亭灯，入目煌煌。

外头守卫严密，里头却无一名巡行侍卫，也是古怪。重宁端相着庭院品貌，猜测居住主人当是位女子。

这时恰听得脚步声错杂，自远处一回廊间折出，夹带数人低语之声。

二人当即隐蔽起来，夜行者隐匿在花丛后，重宁隐匿假山角。

一条小径自假山处蜿蜒而去，放眼望，绵延十余丈，接连着廊庑，尽头处，那几位低语之人正徐徐走来。

是三位碧衫女婢。

一位手提了盏灯，一位左手提着食盒。两人搀扶着中间一位。被搀扶的那位女婢，脚步趔趄，行走时一拐一拐，若非左右同伴搀扶，几欲扑跌。

提食盒女婢埋怨着：“……到底是在外头受了什么气，回来闹腾成这样！饭一口也没吃，折腾到现在还不歇一歇！这么晏了，也不知还要闹到什么时辰！”

受伤女婢甚为意外：“你竟不知道？说是今日上街时，不知看中了什么玩意儿，却叫人给抢了去！”

提食盒女婢啊了声，惊讶问：“还有人敢抢她相中的东西？！那不得给扒了层皮？”

提灯女婢咂舌叹道：“何止是抢，还给跑了！找了大圈，也寻不知是谁，之后险些把人家货郎摊店都砸了，幸亏叫厉先生阻下。”

受伤女婢含恨道：“正因此，一肚子气没地撒，回来时我不知这茬儿，恰好去同她报消息，说相爷被圣人留在宫中议事，碰她火气上！倒霉催的，给她做了出气袋，直抽了我十来鞭！有本事找那个抢她东西的人去啊！把气撒在我身上，烂了心的恶煞婆，怎么没把她给气死唔——”

那提灯的径直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受十几鞭不够，还不想要命了？！”提溜着眼左右瞄了瞄，“嘴上没把门！这般没遮没拦，要是叫旁人给听了，传入她耳朵里去，你看她那性情，给不给你个全尸！”

受伤女婢听得悚然，一脸惶惧，登时噤口不语，忍痛落泪。

提灯女婢一时怜她，又慰言道：“姐知道你痛，听到消息时我就去药室给你讨了药。”说时从怀中摸出瓶药来，“据说这药粉很珍贵，药效极好，你那鞭伤，抹三两天，想必就能愈合了。”

顺风而来，重宁闻到一阵异香，便听提食盒女婢奇怪问：“这是伤药？怎地比香粉还要香几分？”

提灯女婢道：“这药是厉先生给的。”

受伤女婢奇道：“厉先生？我听说一回府，厉先生便叫她直抽了好几十鞭，要不是她后来都没什么手劲了，我这十几鞭只怕得被抬着出来，哪还能像现在这样走路。”

提灯女婢道：“我上药室讨药时候，碰着药师要给厉先生上药。厉先生嫌这药太香，直拧眉毛，不肯敷。听说了我这也是要的鞭伤药，便顺手给了我。”她一时感叹，“厉先生虽说生得一副很是凶恶的模样，人却是极好。不似庚先生，模样生得那般俊，人却冷得好似冰做的。”

提食盒女婢应声赞同，又道：“记得有一回不小心将羹汤撞了厉先生满身，抬头看得他那凶神恶煞的脸容，那羹汤多烫我知道，瞬忽惊出我身背一通冷汗，只当自己要给他一掌拍死！结果也不见他气恼，扶起我，自个掠了掠衣袖人径直便走了。几位先生中，段先生瞧着书生模样，实则逞性妄为，府里多少姑娘为他……”顿时窘促难言，“庚先生太冷，倪先生暴戾恣睢，令人畏惧，独有厉先生，面如罗刹，却是心存恺恻。”

提灯女婢道：“你说得倒极是贴切，读过些书果然不一样，我可没法子依你这样文绉绉给说出来。唉，话说回来，厉先生真倒霉透了，好端端，究竟犯了什么孽，被派去保护这样的人。”

受伤女婢道：“先可怜可怜自己吧，厉先生说到底是有武功的，不比我们，前头多少姐妹没了，都有冤无处诉。咱们府里没主母，后宅大小事都是长史料理，前阵听管事身边的廖二娘说，相爷似乎在准备为她议亲事了。她心肠这么恶毒，以后娶了她的才更倒霉……”

“好了好了，你也别口无遮拦，她是主子咱是仆，隔着出身呢！受不了也得受，能做的不外这辈子多烧烧香，转轮台前擦干净双眼，六道轮回里挑个好位置，下世也得个主子当。”

“相爷没回来，她这气是歇不下去的，走吧，回去告诉换班姐妹们，服侍时都小心点，别犯她手上了。”

她们口中之人，想必便是这院子的主人。重宁心道，莫非这夜行者潜入这院中，是冲着这人来的？

几位女婢说话间将近那夜行者藏身所在。夜行者生怕被发现，往后引颈，恰好看到重宁隐匿处的假山，身一动，径闪而来。

左右已无地方可避，重宁索性不避。

这一下，两人双目一对，打了个照面。

夜行者很明显愣了下，惊觉身后竟还有尾随者，自己全然不察。诧异之间反应极快，两袖一震，自袖中滑出两把短剑，猱身而至。

短剑极细极薄，且又极利，飘落飞叶尚未触及，已被剑锋掠成两半。

因着剑短，长不及一尺，剑身线条极为特殊，破空之际，竟震荡不出半分声响。

两人无声交起手。

三位女婢从假山前走过，全无发现异样。

暗影之间只见剑芒无声闪烁，朝重宁胸前要害疾点而来。

重宁拗步斜身，足踏蹑风步转息避开。

夜行者手间动作似乎一顿，但很快，双剑又携着一阵疾风直逼重宁面门。交叠如剪，剑及履及，弹指际堪堪触及重宁咽喉。

左右利剑封锁，如利剪般横颈而至，剑气早已将重宁周身裹住，后方又是巨石，全无退避之路，只待双剑断喉，已是死局绝境。重宁却无半分惊慌，周身劲道一凝，筑起罡劲护体。

双剑距离颈部不过两指之距，已硬生生凝滞，如同切入石壁，不能进退。

像是早已做好准备，对方剑未发之际，重宁便料到它会横颈而来，正等着它来。在凝滞的那一瞬，重宁将手一掠，径抓对方咽喉。

夜行者大惊，急忙弃剑，将手臂一横内弯，手肘向前搠去，护住咽喉，隔阻重宁手臂。另一只手疾探而出，与重宁一般招式，欲反抓重宁咽喉。

两人的招式，几乎一模一样，可是夜行者内修不若重宁，威力大为不如。重宁顺势接过双剑，将身一绕，迅即避开夜行者之手，趋至对方身后。

夜行者抓了个空，身往前趔趄，猛觉后颈一凉！

惊回首，身后双剑已横切而来。

与重宁方才所面临的死境一致——夜行者被重宁堵在石壁间，重宁反握双剑，交叉如剪式，俱落其颈项。

两人瞬忽间调换处境，夜行者没有重宁浑厚内息，即便已料到对方招数，也无法与她一般，提前凝聚护身罡风。当下不敢动弹，气喘吁吁，已无反击之力，闭目只待等死。

但重宁并未割破夜行者喉咙，竟是开口道：

“我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夜行者偏过头，不应答。

这一番交手，一模一样的招式，彼此心中，已然明了眼前之人是谁。

“陆倩！”重宁嗓音凝霜，“若是我碰见你还能拿剑，我不会废你修为，我会断你双臂。这话你忘了？”

陆倩恨声道：“是我技不如人，你要斩便斩，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重宁隐隐觉得这个中有蹊跷，开门见山问道：

“你混入羽衣府官婢中，入了桓府，深夜在府中潜行，是在找什么？”

“你……”陆倩惊讶看她，“你怎知我是混入羽衣府进来的？”转念思及她怎会无端出现在此，更是一讶，“莫非，你夜闯这府中，是因我而来？”

重宁不答，反问她：

“你是不知这桓府提警守卫有多森严？还是不知这里面有多少高手？你若是想寻死，不如我此刻直接了结你，也省得门中弟子死于外人之手，毁了本门声名！”

重宁嗓音虽低，语气却极严峻，话音未毕，竟见素来倨傲的陆倩蓦地眼眶发红，泪盈双目，不免愕然。

陆倩乍见重宁眼中惊愕之色，一时羞愤，别开脸去，可泪水依旧未能止住，一下子便湿了面纱。

重宁心倏地一软，收回双剑，递归她手中，压着嗓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