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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风雨如晦驸马结外援

忽而一阵阴冷的寒风掠过,卷起央央掌上的蝴蝶,吹落向湖心,这银杏叶折就的蝶儿对她意义重大,她想也没想,不顾一切下到冰面,脚下打滑地追去捡拾。危险转瞬即至,冰面竟在她身后悄冥冥地现出数道错综的裂痕,她行到湖心,指尖还未触及蝶翅,冰层骤然在她脚边开裂,她惊叫着坠入刺骨的冰窟。

路过的侍女听到湖上传来的动静,远远望见似有人落水,连忙大声呼救。那紧迫的求救声飘至湖岸近旁的琴台小筑,正在台上抚琴弄曲排遣愁怀的妙弋立时止了琴音,命盈月速去知照值守外间的天澈前往察看。天澈三步并作两步奔下楼台,循声探寻而去,他来到那求救的侍女身旁,问及谁人踩落冰窟,那侍女道:“方才仅见祝姑娘一人在此,转眼便听见湖心方向有人落水。”

说话间,天澈已甩开袍带,脱去靴履踏上冰面,他接近冰窟,隐约可见冰层下的湖蓝色裙裳水中飘曳。此时,湖岸上闻声赶来的内侍越聚越多,不乏解带宽衣欲下冰面援手者。他回头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入水潜游向垂死挣扎的央央。

天澈终未解救她脱离这冰封的困厄,在她恐惧的眼神中,他亲手将她拖入绝望的地狱,直至她张口鼓眼,气绝溺毙为止。佛与魔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他不留痕迹地结果了她的性命,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世子斩断孽情,终结与高阳郡王兄弟阋墙的局面,共同应对即将面临的撤藩剧变,也只有这样,王妃才不致因无计调和二子的矛盾而愁肠百结,终日郁郁寡欢。

他在气竭前浮出水面,岸上众人合力将几乎冻僵的他拖至安全地带。早已赶至的妙弋亲手把皮大氅围裹在他周身,他打着寒战道:“姐姐,恕我无能,没能将祝姑娘救出来。”

妙弋看着他冻得煞白的脸,心中极为后怕,道:“冰下救人本就困难重重,你任何防护也没做,就那么跳下去救人,万一寻不到冰窟出口,现场叫人破冰如何来得及?”

听着她略带责备的话语,天澈更加坚定他的选择没有错。他又看了眼平静的冰湖湖面,在心内默默地道:“祝姑娘,我会为你多诵几遍《往生咒》,助你早登极乐。”

高炽隔日才得知央央溺亡的消息,他甚至没能看上一眼她的遗容,只知她被打捞出冰湖后,很快便被送去城外荒山下葬。她走的何其匆忙,令他觉得太不真实,仿佛一切都是假象,她仍会在某个时刻翩然出现在他面前。

寒风呼号,阴云密布。高炽驻足在事发后的湖岸边,思绪纷乱,哀痛莫名。低首忽见水波荡漾处,一枚金黄的,银杏叶折叠而成的小蝴蝶漂浮水面,渐近岸边,他心头一凛,忙低身将它捞起,这金黄趣致的蝶儿他再熟悉不过,难道是央央在同他做最后的告别?他转身飞奔回书房,从书箱内取出央央送与他的另一只蝴蝶,将它两只放在一处,那折法与特征确系一模一样。他保存的那只,蝶翅上暗刺着“央央”二字,恍然间想起这茬儿,他仔细端详起湖面拾来蝶翅,登时呆愣住,那两只翅形叶片上果然藏有玄机,镌琢的竟他的名字“高炽”!

他悲愤交加,又无处发泄,召来事发那日湖岸边围观的一众下人,以援救不力为名严加斥叱。天澈受寒发热,正卧床养病,也被唤去聆训。

早有内侍将此事报与王妃知晓,妙弋听罢直呼荒唐,当即往高炽的殿院赶去。行至殿门外,恰听得他厉声质问天澈,“你不是神勇得很,可以攀援崖下将我救起,却为何救不了央央?还是你根本就未尽全力!”

妙弋迳入殿中,朝正咄咄逼问的高炽怒声道:“祝姑娘出事时我也在场,你要不要也来拷问母妃一番?”

他肃立行揖,回避着母妃的眼光。妙弋径自行过他身旁,坐上堂内交椅,命跪在地下的一干人尽皆散去。高炽犹想阻止,只听母妃开口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该早些接受这个现实,何必再苛责无辜,亦是跟自己过不去。”

“母妃,那可是一尸两命,您不痛心吗?二弟呢,他也同您一样无动于衷么?”高炽无法理解母妃何以如此平静,央央腹中那未及出世的胎儿难道不是高煦的骨肉?

此言一出,倒是令才迈过门槛的天澈停下脚步,愣怔当场。他因病中虚弱走在最后,不料竟听到这一令他震惊的消息,他自幼得佛门庇佑,受佛理熏陶,一尸两命的代价确是他难以承受的,他立在殿门外继续听下去。

“你既已知晓祝姑娘有孕,也提到了煦儿,莫不是对他二人的关系有何误解?煦儿从不知祝姑娘在离京前,曾被宣威将军长期霸占侵犯,以致有孕。她虽命运堪怜,可若说起痛心,煦儿未必要似你这般歇斯底里。”妙弋证实了她此前的猜测,高炽的确误会了二弟,以为央央腹中胎儿与煦儿不无关系。煦儿赌气要纳娶央央,皆因兄长不明内情,推波助澜所致。如今央央已死,再不会周旋于两兄弟之间,给他俩的关系造成伤害,她心中没了顾虑,才将实情坦言相告。

高炽听后险些没站稳,他的臆断既误会了二弟,也耽误了央央,悔恨的情绪不断侵蚀着他,他嗓音暗哑地问道:“究竟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母妃,您都告诉我吧。”

看得出高炽在极力按捺怆恻之情,妙弋于心何忍,她从交椅上起身,走到他身旁,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前幅,容色和缓了许多,道:“炽儿,你和她原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因缘际会使她传讯救过你们兄弟三个,母妃永远不会忘了这份恩德,你也只要记着她的好便是。至于她后来不愿见你,不肯向你袒露的,也必是令她不堪回首之事,就莫再提了罢。”

高炽只觉喉头一哽,心内好似失去了某种珍贵的东西。妙弋抬手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在他还是稚童时,每遇委屈磨难,母妃常会这般抚慰关怀,熟悉的感觉令他心中有了依托,他抱住母妃,一任泪雨滴落。

停步殿门外的天澈倍觉煎熬,世子那句“一尸两命”始终萦绕在他耳边,他扶着雕栏,拖着病躯慢慢离开,背影愈显沉重。

燕王府发生的些微变故,都被别有居心的若漪看在眼里,府中的情报被她源源不断传回京城,再经吕嫣之手呈达太后与陛下。朝廷已对燕王府内的动态了如指掌,而妙弋犹蒙在鼓里,对她那位乖巧的侄女没有丝毫怀疑防备。

神秘杀手屠戮阅文书院后,朝廷只是象征性地追查了一段时日,待风头一过,便如一件无头悬案一般被束之高阁。此案表面上乏人问津,可明眼人又岂会不知,值此非常时期,又有何人敢逆势而为,替反对削藩,敢于针砭时弊的少数派喊冤鸣屈?不过夹缝里求生存罢了。

这一年才过了除夕,多地官员上折,都言遇上了落雪响雷的罕见天象,老话说正月响雷坟堆堆,民间早已开始流传起将逢灾年之说。允炆看过各地与灾年有关的奏报,不以为然地笑笑,顺手将一本地方官论天兆不祥的奏折交给一旁相陪的太后阅览,道:“母后您看,又是些怪力乱神,危言耸听的言论,不就是正月打雷,哪来那么多忌讳。”

吕姮随手翻看了,淡然一笑道:“哀家从不信这些,只看重人定胜天,先帝有那么多的儿子,独将皇位传给了你这位皇太孙,这又哪是几个牵强的兆象所能预见的?当年正式建储之时,哪个亲王不是一万个意想不到。”

允炆随声应和道:“是母后教会朕审时度势与忍辱负重,最终成就了朕。”

吕姮颇为自得地点头,紧接着又怂恿道:“陛下要处理的国事虽多,也别忘了削藩大计,燕王藐视朝廷,裁撤三护卫不力,更兼屯军练兵,实乃私心叵测!他触犯的律例,早已够削夺藩地,降为庶民,陛下可不要心慈手软,致削藩前功尽废才是。”

允炆正色道:“母后提醒的是,多亏了母后和姨娘安插在燕王府的眼线,如今万事俱备,朕已传秘旨给燕藩内应,嘱他们相时而动。”

吕姮遂意道:“如此甚好。京官里亦有燕王旧部,尤其是那个叫居放的,前度在兵部混得风生水起,哀家看他碍眼得很,这次也一并料理了吧。”

允炆习惯了对太后的唯唯诺诺,竟忘了后宫不得干政,他甚至觉得母后的建议极有道理,当即御笔批示,缉捕燕王京中故吏门生,配合即将会审的燕藩蓄意叛乱之案。

吕姮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仿佛已预见到妙弋一败涂地的下场。夜来酣梦中,她以胜者的姿态大笑着嘲问遭贬外乡的宿敌,“徐妙弋,你做梦也想不到,你疼爱的侄女其实早已背叛了你,燕王也会因错信了你而后悔不及,众叛亲离的滋味不好受吧?”她从睡梦中笑醒,竟觉半生都未曾这般痛快过。

却说柳岸忍受着雪虐风饕,一路风尘终于赶至北平燕王府。他自报家门,被内侍引入府苑,妙弋显然对驸马的突然造访颇觉意外,相见叙礼时见他深沉稳健,应答如流,竟与从前头部受创,记忆丧失的症见大不相同。她满腹疑问,犹豫该如何开口问询。柳岸像是知晓她内心的疑惑,才坐定下来,便对她坦然诉说道:“想必王妃已看出来了,不错,我在宝硕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和她锲而不舍的疗治下,很幸运地恢复如初,找回了曾缺失的记忆。”

妙弋百感交集,欣悦道:“宝硕做到了,她的赤诚足以感动上苍。柳岸,我真替你们高兴。”

他刻意隐瞒了当初恢复记忆后,又继续伪装失忆,苟活般度过若干年的实情,往事不可追,他就是块顽石,也该被宝硕不离不弃,纯真炙热的情意感化。他望着面前依旧貌美如昔的妙弋,心内却再无当年对她目成心许的波澜,反倒在不经意间,深深思念起身在京城公主府的宝硕。他莫名觉得安慰,原来放下前缘,是这么一种豁然开朗,天空海阔般的感受。

收回思绪,柳岸尝试慢慢切入正题,顾及到妙弋恐难承受恩师遇害的噩耗,他尽量委婉地对她道:“阅文书院出事了,小山他们……已长眠在石首山,永远与书院相伴……”

“小山……死了?”妙弋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上次回京,她拜访镜海师伯时,才听闻他已科举入仕,前途无量,世事怎会如此无常?转念想起柳岸似乎话里有话,急问道:“你方才说,小山……他们?这个他们,还有谁?书院究竟发生了何事?”

柳岸眼眶发红,沉痛地道:“你先答应我,不要太过激动,听我慢慢同你说来。”

他艰难地道出书院那场灭顶惨案,每一字每一句犹如利箭锥刺着妙弋的心,她泪洒当场,揪住胸前衣襟,痛楚到几乎晕厥。柳岸亦是泪流不止,凄怆道:“我自知就算报官也是复仇无望,唯有舍近求远赶来北平寻你,那些蒙面杀手是受陛下直接辖治的金吾卫,我亲眼所见,其中一人正是汤骋!这定是陛下为铲除异己而故意制造的惨案。”

妙弋哽咽难言,缓了良久才徐徐说道:“陛下此举无疑是党同伐异,他是要乾纲独断吗?那朝野上下岂非到了日月无光,风雨如晦的至暗时刻?”

柳岸态度明确,字字泣血地道:“陛下为了削藩,听信齐泰、黄子澄谗言,就难免波及无辜。身为大明臣民,我自知不该怀有异志,可我也是阅文学子,蒙师父桃李之教,书院等同我第二个家园。谁成想,一夜之间,家园化为灰烬,师尊惨死眼前,同窗好友皆抱恨黄泉......”他起身走近妙弋,凄迷地道:“妙弋,奈何我有心无力,无法与朝廷抗衡,可你和燕王不同,你们既是陛下长辈,也是皇亲中最德隆望重者,无论以何种方式,师仇不可不报,天子犯法,同于庶民!”

妙弋心如刀绞,她明白在削藩的大趋势下,质疑问难陛下,无异于引火烧身,可她亦深知,朝廷中有齐泰和黄子澄辅政,便犹如两叶掩目,令陛下再不辨是非曲直。她心意已定,正要对柳岸言明,三宝忽然急急来报,称燕王突发疯病,无人敢接近。

妙弋惊恐不已,来不及细问,忙叫三宝带路前去查看。柳岸心中疑惑得紧,跟随在后,欲一探究竟。才行至一重殿阁外,便闻见墙内传来燕王嘻笑怒骂之声,妙弋不安地紧握住随行身侧盈月的手臂。

转进殿院,眼前所见令众人惶惑震惊,燕王披头散发,未着鞋履,倒卧在积雪半融的地面,他拣起手边能摸到的任何物什,猛砸向周围想要搀扶他起身的侍从们,口内还喋喋不休地骂道:“滚开,你们一个个都想谋害本王!本王见过你们,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还有鬼王夜叉!想勾走本王的魂魄去修罗地狱?做梦!”

妙弋口中呼唤着四郎,正要靠近他,他却一副素不相识的警惕模样,一手团起一只雪球丢在她身上,喝道:“别过来,你是何方妖魔?也是来向本王索命的吗!”

三宝护着王妃退后,哭丧着脸道:“王妃,殿下这疯病怕是招惹了什么厉害邪祟,如今看谁都是鬼魅妖魔,仔细别叫殿下伤着您了。”

妙弋推开他,道:“休要胡说,殿下不会有事的。”

她不顾燕王投掷外物相阻,直奔向他身旁,半跪在地抱住他道:“四郎,我是妙弋啊,你怎能不认识我?”

燕王一脸嫌恶之色,推搡着她,毫无怜惜可言地将她推倒在地,转回身捧起把雪,凑在嘴边连嚼几大口,一个劲儿地大赞美味。

柳岸直看得目瞪口呆,他原本还想依仗燕王的力量拨乱反正,而今亲见他疯疯癫癫的现状,只觉再无指望,心灰意懒地转身走开。他踌躇半日,决定离开北平,先回应天公主府再作计较。他交代过府内侍从,便悄然上路,才出王府大门,盈月从后快步追出,怀忧道:“驸马爷留步,王妃有话命我转达,三位师尊和屠戮书院的血仇,王妃永志不忘,请驸马爷回京后暂隐忍不发,保全自身,务必与王妃一道韬晦待时。”

柳岸对盈月拱了拱手,又朝府门方向长揖一拜,道:“我明白,烦劳盈月姑娘回个话,请王妃照顾好自己……和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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