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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斯芬克斯(三)

“查尔斯。”

乔治显然是熟稔与对方每一个生活习惯,从饮食到步距。来人尚未从从金属回旋楼梯显露身影,他便开了口。

商人就站在乔治身侧不远处,双手空置着举起来,没有拿任何武器。可依然被一杆银色的枪指住,管面上铸刻的细密蛇鳞烨烨得反射光线。

查尔斯端着枪,走上最后一级台阶。

“乔治,汇报你受伤的位置。”年轻的金发少将显然是淋了雨,发缕潮湿地贴服在头顶,呈一种生硬的铜褐色。

乔治身上披着的薄亚麻衬衫挡住了纱布,他没有公报私仇的打算,语气和缓,绿眼睛中流露出的态度却很坚决:“主谋就在楼下,或许伪装成了医生的样子……这个人不过是一枚弃子,不必在他身上虚耗时间。”

“上尉,”查尔斯面无表情,枪口原本指向商人的心脏,此刻不过微移,“你需要我重复命令到第几遍。”

红发上尉抿了抿唇:“……锁骨下方。”

与他话音一同响起的便是声枪响,商人早在乔治开口前便闭紧了眼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避无可避,随破膛而出的子弹后仰,脊柱硬生生撞在了阁楼的承重立柱上。他甚至没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号,只是攥捂着自己的肩膀跌坐在地上,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或是伤及肺叶的血沫。

“哈罗尔·图尔纳,”查尔斯上前,将左轮放在乔治身旁,抓着商人的领口将对方扯拽到一旁的靠背椅上,“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真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会见面。”

“查尔斯少将……”这个圆滑的男人此刻表情终于崩塌了,露出扭曲痛苦的神色,五指几乎要嵌扣进自己的骨头里,说话间被自己吸喘的冷气倒呛了好几次,“希望您已经如愿施加了等量报复。”

查尔斯毫不留情地挑开那条胳膊,从险些给对方血液泡透了的衣服内兜里勾出一串钥匙,替自己的朋友将镣铐解开。

他为乔治系好衬衫纽扣,将大衣披拢在红发青年肩头,解开脏污了的手套,用温热的手背拭了拭对方前额的温度,确认对方没有因创口感染而产生的低烧后,转而对商人说到:“请不要误会,以牙还牙是件很低效率的事情,我的副官受了伤,我并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候,还做出错误的决断。”

乔治借着查尔斯的力气从病床下来,将雷明顿掂回手心,默不作声地垂臂站在一旁。

“如果你还有力气走路,图尔纳先生,”年轻的金发少将替商人让开过道,“我们现在将带您去拜访这间济贫院所有的医生。”

整座玛尔达济贫院是按照车辐型结构建造的,院子外围呈六角形,被墙体和三栋轮轴状的集体宿舍建筑划分出不同区域,此刻每一栋建筑的各个出入口、每一层楼都由军人把守,还在睡梦中的贫民们被从单薄的被褥中拖出,强制勒令站在过道,一个挨一个地瑟瑟发抖着。

查尔斯同乔治一露面,匆匆迎上来的院长见到二人,脸色都青白了几分,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险些给身上不断淌滴下血水的商人吓了一跳。

“麻烦您将这里所有的医生带过来,”乔治与查尔斯交换了眼神,上前一步先开口,“如您所见,这位先生的枪伤需要处理。”

他握着枪的手蔽在大衣内侧,从外看不出端倪。但从模样,红发青年眼型圆润,神色温和诚恳,还带着伤,明显是三人中最好说话的角色。

院长可没有同时冒犯军权和贵族的胆量,这会儿听到指派,连视线都不敢往商人身上放,立即令走道中的监管人先跑去召集医生和药剂师,自己领路在前。

“院里是按照性别和年龄安排住宿的,”院长推开沉重的隔门,“为了防止疾病传播,病人区在底楼,医生也在那儿,现在我们可能需要先穿过女性受济者所处的楼层。”

那些疲乏的女人大多穿着厚而奇怪的粗布长裙,肩膀上搭着洗涤泛黄的罩衣,目光一旦与几人接触,便胆怯地避开。查尔斯走在最后,注意到其中几人破损的鞋面以及裸露的薄袜,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

正回头探寻贵族少将神情的院长看到这一幕,或以为查尔斯是对这些贫民心生厌恶,连忙表态道:“阁下,我们这里管理十分严格,不允许他们浪费任何济贫院的财物,她们大多会被提供维持生存的物质条件,日常从事大量面粉生产工作,以培养她们勤劳的素质。”

“你认为,通过强制这些人进行繁重的劳动才有可能彻底消除下层阶级吗?”查尔斯收回视线,听不出情绪地向院长提出问题。

“只有‘劣等处置’可以预防那些试图偷懒的劳工一窝蜂地涌入这里……财政大臣拨分资金的前提,便是要让受济者的生活条件低于那些独立劳工。”院长颇有几分战战兢兢地回应。

“男性呢?”

“碎石,铺路。”

“他们都是自愿的?”

“这些人依赖救助,大多数都会服从管理。如果违反条例,我们会对他们采取禁止饮食或禁闭的惩罚。”

“照本宣科的马尔萨斯主义。”

查尔斯冷声切断话题,同时也停住了脚步。

一个黑色长发的女人正形容颇为担忧地盯着商人,若不是有军人站在几步外看守,她仿佛就要上前为对方做些什么。商人却在看到她之后面色一变,立刻偏开头。

“女士,你认识他?”乔治会意,转提出疑问。

女人原本要颔首,却窥到商人表情后僵在了原地,慌忙摇头,手指点点胸前,又指向商人,双手合十。大体意思或是想说自己只是看到了伤口,想要帮助对方。

“她没有身份,登记人说她叫黑猫,大家就都这么称呼她,”院长不知这两位年轻军官想做些什么,“似乎也是这两天才到达的修道院,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

“我感觉得到,她应该是受感者。”乔治倾身附耳在查尔斯一旁道。

查尔斯抬手,立刻有两名士兵钳住女人的两条胳膊,将她从队伍里拉了出来。

“绅士点各位,她不是囚犯。”他瞥了一眼商人避侧过去的脸,向院长示意,“请您继续带路吧,这位先生继续失血下去,我担心他性命堪忧。”

底楼的每一个窗格前都封着铁栅栏,与其说是什么贫民救济场所,与监狱比起来,这里的管理严格程度似乎也不遑多让。当班的护士桌面上还摊着纸牌,休息室房门大敞着,雅各布正同管理人员确认名册,身边的几个医生和药剂师脸上惊惧和愤怒的神色具在。

他们挨个汇报自己的名字,乔治听着,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查尔斯看向他,红发上尉微微摇了摇头。

商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耐不住的疼痛使他胸口不断起伏着,却没有一个医师愿意出面替他处理伤口。众人像是有所约定似的,竟共同选择缄默。

被带来的黑发女人从喉咙中发出低哑难辨词义的声音,她努力打着手势,做了个钳捏的动作。查尔斯不知想到了什么,令士兵放开了她。

女人立刻去清洗了双手,翻找开几个抽屉找出了工具,用棉花沾湿稀开的溶液,清洁了那些器具,附身准备替商人治疗。却被商人猛地扬起胳膊将她握在手中的长镊子打飞了,她几乎无措地站在原地。

乔治暗自将枪装回皮套,在众人的瞩目里将药箱从休息室里提了出来,从颜色高低各异的玻璃瓶上仔细辨认被侵蚀模糊的标签,抽出一支深棕色的细长瓶颈。他接过查尔斯的手帕用药瓶中液体浸湿了,几步上前,死死捂住了商人的口鼻。

女人下意识想来掰他的手,却只是在乔治手背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几道血印。商人原本挣扎的动作缓和下来,昏昏沉沉地歪斜在了椅子上。

“乙醚,麻醉剂而已,”乔治用口型对女人说道,他松开商人,将手帕掖回口袋,从地上捡起那只长镊子递给对方,“你想救他。”

女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点头,无不生疏地重新消毒工具,剪裁开对方伤处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将镊子送进那个深可见骨的创口里,冷汗津津地试探着。

“她不会做手术。”查尔斯说。

“但是她知道用石碳酸溶液清洁这些东西,”乔治回到朋友身旁,“她见过别人动手术,那个人甚至好为人师地为她讲解了注意事项。”

“是给你包扎的那个人?”

“没有别的解释了……他们认为自己拯救了那些失踪的受感者,治愈疾病,帮助这间救济院的平民。所以无论是这些医师还是平民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他们包庇他,就像蚂蚁聚集起来保护他们的蚁后那样。”乔治顿了顿,“现在看来,这自信心无不道理。”

“所以这个女人,不仅认识这个中枪的,她一定见过那名医生的脸。”查尔斯说,“乔治,你去给她帮忙。”

子弹摔落在地面上,女人握着镊钳的手微微发抖,黑色散乱的长发给冷汗浸湿贴在脸上。红发上尉将药箱中的纱布递在对方面前晃了晃,女人才反应过来,又急忙接过来小心翼翼为商人包扎了伤口。

她的警戒心和恐惧似乎都减轻了,感激地望向乔治,深深鞠了一躬。

“这些,”查尔斯用下巴尖点了点处理枪伤的器械,“你是和谁学的?”

那些被雅各布身边士兵看管起来的医师立刻想要说什么,却被扣在了原地,乔治侧身遮住了女人望向骚乱源头的视线,鼓励似的向她颔首。

于是女人向查尔斯行礼,轻轻在商人旁边又比划了几下,意思是有个穿着医师围裙的年长男性,帮自己治疗过伤口。

“他还在这里吗?”

女人摇头,忽然她止住了动作,将双手在细麻布的围涎上撇了又撇,急促地走向护士的休息台,从那些扑克牌底下抽出了一张伦敦的街报。指向第一版面上的一副油印的简笔肖像报道,将报纸塞在查尔斯手中。

“少将!”同雅各布站在一起的士兵突然绷直脊背敬礼开口,“封锁包围完成前,这个人已经从这里离开了。”

雅各布脸色立刻难看起来:“绝对封锁为什么会放走任何一个人?”

“救济院的停尸房一向是医学院的学生和研究人员私下里的解剖实验室……而且那个人拿着的是皇家学会的徽章,他们的研究具有保密权,陆军部也无权过问。”

“高尔顿。”

查尔斯念出肖像底下的署名,扫略过报道内容,大体是一篇有关遗传颗粒的短论文,他将其定义为血统,认为血统将保存在生殖细胞内遗传给后代。他将简报交给乔治,对方不过是看了两个段落,便攥住皱了纸边。

“是他。”红发上尉说。

他想到对谈结束时,那个被商人尊称为博士的医生最后所提出的问题:精英们优秀的基因与平庸者相遇,是否会让后代享受天才的传承?还是说劣币驱逐良币,卑劣的基因会吞噬优良的?这场疫情究竟是针对人类的神恩还是惩戒?

“我想要得到答案,乔治·奥斯丁。”对方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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