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带下去。”三个字亦是不起波澜。

东方永安被收押在太守府柴房，丫鬟送饭时，外面走过的大夫声音传进来：“可叹风头还未出几日，就闯了祸，令人唏嘘。”

“姑娘莫要放在心上，我是相信您的，我便是种了痘到现在还好好的。”送饭的小丫头道，“我一个小姐妹前两日还去城外看了她染病的爹娘，回来也没事，都是姑娘的恩德，在我们看来您可厉害了！”

东方永安笑：“我哪有心思听他们嚼舌根，多谢你安慰。”又道，“你可否替我取纸笔来？”进了柴房以后，她回想整件事，到处透着预谋的气息，只恨自己没早发现，又回想那日去种痘的情景，心中忽而一亮，一个大胆假设跃上心头。

她在纸上匆匆写下数行，折起交给那丫头：“劳烦你帮我转交殿下。”

丫头道：“我这就去！”

信送出去李明珏一直没有回应，两日后夜晚，安和过来打开柴房门道：“跟我来。”

她问：“殿下可有收到我的信？”

对方不答只说：“殿下种了痘正发烧需你照料。”她当下了然，李明珏必是有事相商，否则有严德、陈大夫那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何需她去照料。

她随安和一路过去，廊下灯火通明，只是往常进进出出的各色官员与大夫今日却好似相约都不见踪影，连侍卫也不见，只偶尔一两个丫鬟进出侍奉。“今儿怎么这么冷清？”她心下疑惑。安和道：“怕吵了殿下，让他们暂且退下了。”

到了李明珏寝屋，安和推开门让她进去，又将门带上屏退左右。东方永安但见屋内烛火熠熠，中央一顶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炉内燃着松木香，香云缭绕，香味悠然。地上铺着猩红毛毡，隔断上挂着秋香色云纹纱帘，床上垂着一色的纱幔，纱幔后一人正躺着，香雾中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她心下纳闷，难不成真是叫她来照料，放轻脚步走过去喊两声，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她撩开纱幔，细看他两眼，只见他脸颊微红，如白玉透胭脂，一双唇更是殷红如血，当真是发烧了。“还以为是有事商量。”她推他两把，“怎么烧成这样，比我还娇弱，我那会儿种痘也没像你。行吧，照料就照料，挤个帕子降个温而已。”说着去打来水，挤了帕子将他额头上的换下。

“这个是？”撩开他额发的时候，东方永安发现他左额发际有一朵梅花印记，好奇凑过去，伸手摸了摸，“胎记？”又看人两眼叹道，“老天真是偏心，好处都让这人占了去，连个胎记都这么好看。”李明珏的五官本精雕细琢，好像天使亲吻过，睫毛密长如蝶翅，肌肤光洁如凝脂，再加上这么个梅花状的胎记，竟透出三分妖冶。

“投错胎了吧你，长这么妖孽做什么？”她道，忽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倒忽然能明白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这可不就是一大朵盛放的美人面？幸而姐是个正人君子，不然将你这朵花采了，叫你无处哭去。”李明珏眉角跳了两下，只听她又叹道，“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脑子太笨还不是白瞎？还将我关起来，那人分明故意找茬也看不出，当真是个笨蛋、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空心花瓶。唉，大概皇家伙食太好，营养都堆到脸上去了，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多担待担待你了。”

“忍住！”李明珏暗自咬牙。

东方永安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下床榻，四处瞎逛。这是太守特地为李明珏准备的屋子，金银玉器虽已都让李明珏撤下了，宝贝仍不在少数，光床前两支金灯架，就晃得人睁不开眼。她过了把手瘾，在窗台下的桌案前站住，暗道：“原来在这儿，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案上放着两只狼尾挂饰，其中一只便是她的。那日她帮了李明珏一行回去发现狼尾不见了，第二日去寻也没寻到，不曾想被他捡来。

正出神，李明珏的声音响起：“姑娘似乎对狼尾特别有兴趣？”

她心下一跳，转身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这种挂饰很少见。”

“难道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不觉得眼熟？”李明珏半抬着身，一双眼如鹰眼一瞬不瞬盯着她。

她眼珠子滴溜转，顾左右而言他：“还能有什么原因，好奇乃人之常情，难道殿下这么小气，连看都不让人看？要真不让人看，就该藏起来，又不藏起来，又没蒙着我的眼睛，怕不能赖我。”

“我才说一句，你就说这许多。”李明珏收回目光躺回床上，“你会不会照顾病人？头上这个已经烫了，还不赶紧来替我换了？”她嘟囔“使唤人倒是顺手”，走过去将帕子拿下换了一方。正要退下来，李明珏忽伸手绕过去，按住她的背将她按下，两人靠得很近，鼻子对鼻子眼对眼。

“你干什么？”她问。

“那两节狼尾有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不想。”

“但我很有兴趣讲。”

她道：“我觉得你最好先松开。”

“刚刚谁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给你个机会。”

“你偷听？”

李明珏笑：“你又没塞住我耳朵。”东方永安被噎住。“笨蛋，啊？绣花枕头？空心花瓶？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不太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劳烦姑娘解释解释？”东方永安呆住，忙道：“殿下您听错了，我是说我笨蛋、绣花枕头、空心花瓶，殿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真的？”

她头点如捣蒜，李明珏手松开，她立马连退几步，离床远远的：“殿下醒了我去叫大夫。”

“等等。”李明珏喊住她。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明珏拿他那葱白的手指抵唇：“嘘！别出声，过来！”要不是门外有动静，她铁定要好好教育他什么是乱放电的后果！只是目下门外廊上有轻微脚步声传来，若是下人不会这般小心翼翼，自是不请自来者，她既是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大夫，自要有弱女子的样子，于是心念一转快步过去躲在李明珏身后。

“你也有怕的时候。”李明珏看她一眼，伸手摸了白玉剑，门呼啦一声被踹开，四名黑衣人二话不说挥刀砍来。他一个翻身将东方永安翻进床内侧：“你待着，别乱动。”说罢下去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一会儿一刀劈过他肩头，一会儿滑过腰侧，他本生病，动作比平日迟缓些，东方永安看得心惊胆战，手摸向腰间，寻思要不要帮他一把，又怕自己暴露。

忽然一名黑衣人转了方向，向她砍来，她飞针上手，就见李明珏转身扑过来，竟毫不在意自己空门毕露。当一声，白玉剑挑开黑衣人刀刃，再挽一个剑花，寒光划过对方手腕，黑衣人手中刀刃掉落，痛而握住自己涌血的手。

此时，另一名黑衣人觑准时机从李明珏背后袭来，东方永安眼色一沉，顾不了那么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李明珏的手一跃而起，攀着他的肩对准黑衣人下颚猛踹一脚。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李明珏只见飘飞的衣袂之后，黑衣人如断线的风筝掉落在地，竟是被她一脚踢断喉咙死了。

“你这一脚……”他意味深长看她一眼，随即勾住她的腰，护她稳稳落地。四目相对，她慌忙撇开头去：“我只是轻轻踢了一脚，你去看看那，那人是不是死了？他怎，这么不经踢。”说罢害怕地垂下头去。

黑衣人见伙伴惨死，又听她说得轻描淡写，怒上眉梢大喝一声扑过来。李明珏将她揽到身后：“保护大夫可是我这个病人的职责，再让你受惊就是我的不是了。”他提剑上去与剩下的黑衣人又斗在一处。

片刻之后，安和带人赶来大喊：“保护殿下！”守卫们冲进来，黑衣人见机会已失，飞身遁出窗户，攀上屋檐隐入黑暗。安和道：“跟我去追。”又向东方永安道，“请姑娘照顾殿下。”说着追去。

他们走后，李明珏收起剑不停咳嗽，东方永安拿来一件氅衣给他披上，扶他上床：“你知道他们会来还故意将人撤走是不是？”

“不这样他们怎么肯来，而且……”将守卫撤走不光是引暗处的人现身，也是为了试探眼前自称程秀的某人。

东方永安显然早想到了这层才迟迟不出手，这会儿只当不知，道：“你是疯了，说你金贵之躯，真当自己金子做的一点不爱惜，不知道种痘不能受凉不能见风？”

“有你在，我怕什么。”

她轻咳两声：“你看到我的信了？为什么不给个回应？”

李明珏道：“今天不是叫你来了？”

“这也算？”

“怎么不算？”他笑道，“不说这些了说正事，收到你的信我就派人去查了，如你所说，人确不是那家的主人。据左邻右舍证词，那家是三口之家，男女主人齐全，因疫病横行，他们都少出门户，夜里偶尔传出孩子哭声，左邻右舍便没在意，没想到主人已遇害。”他敛起神情，“这伙人真是穷凶极恶，为了阻挠治疫，竟滥杀无辜，我们在院子的井里打捞出两具尸体，正是被害的夫妇两。我虽早察觉了问题，却没想到这层，你是怎么发现的？”

东方永安道：“他来找我种痘那日我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后来在柴房我细想一遍，想起那日我去时院子里的花草以及屋里都打点得十分妥当，不像一个男子会有的细心。他给我倒茶时显得十分生疏，连茶具也没找到，再者窗户前挂了贝壳风铃，小儿的鞋被很可爱，像女子的心思，那针脚现在想来不够细密，应是家人自己缝的，可惜我当时没想到，不然就能救下那孩子。”

“你又不是神佛，自然不能事事洞悉，不必自责。”

不多时，安和回来禀报说没追上。李明珏道：“也罢，明日就将那具尸体交出去给众人一个交代，被害的那对夫妇，明日问出孩子的墓址一同埋过去，让一家三口入土为安。还有，今夜程姑娘受了惊，你先行送她回去。”安和领命，东方永安随他退下。

回到落脚处，严德正在廊上徘徊，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更深露重，先生怎不进屋？”她道。严德闻声抬头，面露惊喜，快步过来：“你回来了？没事了？我正思量怎么向殿下求情，让他先放你出来。”

“先生担心了。”

严德道：“担心事小，回来就好。”

次日，李明珏将黑衣人尸体公之于众，先前来讨说法的那群人看过正是那日为首自称失了小儿的男人，一人问：“虽如此，但人已经死了，你们怎么说也行不是？”东方永安道：“诸位请看他的手，手心老茧是习武所致，而那小儿父母皆是商贾，无人习武。”李明珏道：“若再不信，你们可去寻那户人家左邻右舍一问。”

众人方才相信是自己被骗，纷纷告罪自责不已。

李明珏并未责怪他们，只叫他们往后谨慎些，莫要再被他人利用了。又说他们既一片善心，今日一家三口下葬，愿意的就去送送。众人自是不胜感激，携了花往城郊去。

那以后，种痘之法仍在城中推行，再未出现事故，城中疫情渐渐稳定，严德忧心碗口县，便向李明珏请辞。临行时，李明珏送出来：“先生大恩，我代全城百姓谢过，日后禀告了陛下，自当论功行赏。”严德道：“分内之事，不敢言赏，殿下珍重，老夫带小徒先行一步。”

他看一眼东方永安：“期待与姑娘再会。”

路上东方永安咀嚼这话，越发觉得他定是知晓了自己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