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诡奇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说前几场还算寻常之战，顶多身法、手法奇特，尚都在常理范围内，这一场出战的青铜门六人之一，链鬼，就打破了人们对正常的理解。
链鬼被极乐场守卫押送穿过人群，他的精神状况看上去十分差，从出现就一直低垂着脑袋，双肩耷拉成一种诡异的角度，衣衫破烂得叫人怜悯。被撕烂的袖口与裤管中露出的半截手臂与小腿，都枯瘦如柴，枯瘦得让人觉得支撑不住他的身躯。
身上缠绕的黝黑铁链，给人封印着什么可怕物事的错觉。不知是铁链太重还是他太瘦弱，脚步蹒跚踉跄，每走一步都得停下稳一稳，并不长的一段路走得颇为艰难，好像随时会倒下。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孱弱凄惨的人，却叫人没由来一阵恶寒。若说铁鱼那场给人血脉贲张的狂热与激烈感，每一拳都实打实，是拳拳到肉的刺激与欲罢不能，那么此人从一出现，便给人不舒服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无法言表的不舒服！?
守卫将链鬼押上角斗台避祸似的快步退下，东方永安上下打量一番，低垂的头颅微微抬起，露出杂草一样的头发后面那半张脸，苍白如死人，灰褐色的唇，凹陷的脸颊，与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灰蒙无神的眼。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弱起伏，她都要怀疑守卫压过来的其实是具死尸。倏然对方朝她咧嘴一笑，她心中顿时一阵发毛，好像无数小虫子爬过。
她谨慎地盯着对方，对方也痴痴地盯着她，两人谁也没动，竟僵持在当场。胸腔、四肢的疼痛又袭来，她的伤只是暂时压制，拖久了有弊无利，于是略一思量，率先出手。这一拳劲力十足，连后招都想好了，哪知面对她袭来的硬拳，对方却连躲都没躲，半寸没动，与轻视或自信能接下对手的攻击不同，骷髅一样的脸上始终是痴愣的表情，仿佛根本没察觉危险。
这一拳若打下去，就是十足的趁人之危，好比正常人欺负一个傻子。东方永安倒是想收回，无奈收不住，那一拳结结实实打上去，链鬼干瘪的身体登时飞出去，哐当重重砸在铜丝网上，再咚一声掉落在地，砸起一片尘土。
“……”
“……”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
许久，人缓缓爬起坐在地上，“呃……”东方永安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声对不起，可这是角斗台啊，她哪知道对方连躲都不会躲一下。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想找负责人问问需不需要请大夫，却见阮明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无声说了两个字，“小心”！
“血。”像一块破布颓然坐在地上的人出了声，“啊，我流血了。血！哈哈哈！”
狂暴的笑声，台上气氛骤变，链鬼一跃而起，发丝间无神的眼像被点亮，露出满满的血光与杀意。一呼吸间，稻秆一样的躯体爆发出惊人力量，像蓄满力的箭朝东方永安急扑而来。这一转变太过骤然也太过惊人，反应稍迟一点，被抽中，骨头都要碎，幸而东方永安未完全放下戒备，才能及时侧身，堪堪避过这一击。
然而装着倒刺的链子如影随形，根本不给她喘息调整的机会，对她穷追猛打。对方皮包骨的手臂竟将铁链舞得细密如风、暴烈如雨，铁链打在铜丝网，如打在墙壁上，摩擦出一道道火光，偌大极乐场只听见尖锐的蹭剐之声，像尖利的指甲划过金属能刺穿人耳膜的声音，不少人受不了纷纷将耳朵捂住。
东方永安也被这声音刮得脑仁疼，撕下衣摆将耳朵塞住，一边全神贯注躲避铁链雨，一边寻找机会，可惜对方的链子舞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法靠近。于是台下诸人所见便是她像只猫，攀着铜丝网不停上上下下来回逃窜，灵活有余却只有逃命的份。链鬼的速度虽不及她，但手里的链子有如黑色灵蛇紧紧咬着她，几次都咬到了她的衣角，两相比较，颇有几分以逸待劳的意思，只待她体力不支，慢下半分，便给以致命一击。
东方永安心急如焚，这样放风筝的打法，她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赤手空拳打远程，简直就是送人头，要是能有把剑就好了，起码可以用剑牵制一下疯狂的铁链。这一愣神，背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她整个人也从铜丝网上滚落下去。
那该死的铁链，劈头盖脸甩下来，冰雹似的噼里啪啦一阵乱砸，她根本来不及爬起，只能满场子打滚，滚得灰头土脸，狼狈程度不亚于铁鱼那场。
二层观台上的经无双很不厚道地笑出声，看眼身边冷着脸的人忙改口：“不是，我不是有意要笑她。”可惜憋不一会儿又笑起来，实在是从上面看下去，不停翻滚的人配上满场子发散出去的铁链痕，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抽陀螺的戏耍。
剧烈的动作牵扯内伤，东方永安身形一滞，吐出口鲜血，不过一瞬，就给了对方机会。铁链当头劈下，避无可避，她伸出手臂十字交叉挡在头顶，这一下腕骨恐怕要断，手臂与命只能选一个，那就只好舍弃手臂了。
铿锵一声，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一柄剑从半空掉落，毫厘不差击开铁链，将将插在她脑袋边上，力道之大，入地两指犹自铮鸣。
她正缺把剑！想都没想这剑哪儿来的，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抽出，反手就是一剑，电光石火间与铁链撞个正着，登时火星四溅。
只要牵制住铁链，只要能近身，她就能翻转局势，最初那一拳已经告诉她制服对方最好的办法。心头气血上涌，血腥味不断涌入口中，速战速决依然是她的首要选择。思及此，她手腕翻转，三下五除二缠绕住铁链，高声一喝，双手握柄将缠满铁链的剑深深扎入石板地中，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链鬼跟前，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对着人体脆弱部位，脸颊、下颚、腹部就是一阵狂风暴雨的猛拳，这是唯一的机会，决不能让他卷土重来。
什么招式都不重要了，只有最简单粗暴的近身搏击，不是他倒下，就是自己倒下。
很显然，他那稻秆一样的躯体承受不了多会儿这种不取巧的硬拳攻击，扑通倒下时，东方永安终于松口气，甩甩自己快要麻木的拳头。
“……”没想到如此直接，台下又是一阵鸦雀无声。
经无双笑：“遇上比自己力气大的就用灵巧对付，遇上不如自己的就用拳头对付，很会用自己的长处攻别人的短处嘛，不知该夸她聪明，还是狡诈呢？”
“‘兵不厌诈，生死有命’，生死约上你自己定的规矩忘记了？”
“怎么会？我欣赏得很。不过没有你丢下去的那把剑她也赢不了，算不算作弊？”
“作弊？你在说什么笑话，这明明是公平。空拳就该对空拳，手持武器就该对手持武器，这把剑本就该你战前给挑战者准备好。”
“是是，您教训得是，维护公平的‘正义使者’。”经无双轻摇扇子，扇出的冷风连他自己也打了个颤，“不过，她也就到这儿了，我不信最后一场还能赢，那小疯子连你都制服不了。那会让她知道铁鱼根本不算什么，那，会是她的噩梦。”
超出人类极限的速度，毫无规律可寻的狂野，将躯体融于天地，让攻击与呼吸一样寻常，便是东方永安所要面临的最后也是最难一关。
休整房间里，采娘正在为东方永安重新包扎，从口角不停涌出的血说明她内伤又严重了，控制不住颤抖的手，说明她的身体快要到极限。采娘有些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还成吗？撑得住吗？”东方永安咬住牙关，抹去额上冷汗，挤出句：“我一定会撑住。”胜利就在眼前，不能前功尽弃。
“姑娘。”阮明端一只玉碗进来，“我家主人命小的来给姑娘送碗汤药，以助姑娘在最后一场，顺利发挥出实力。”
“极乐场主的恩情无以言谢，诊治的费用我们自己付了吧。”东方永安示意采娘抱来装金子的匣子。“我与场主之前并无交情，还是明算账，若场主看不上这些，有什么需要在下效劳的不妨直言。”
阮明却不收，只笑：“场主助您只是不希望最后一场过快结束，增加观赏性罢了，并非对你施恩，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姑娘且休息，小人退下了。”
他去后，采娘道：“这话倒是有意思，是说这最后一场咱必输无疑？先前几位已经是世所罕见之高手，这最后一位还能如何个强法？”
东方永安将药饮下：“临战扰乱对手心神是常有的事，不必在意。倒是这极乐场主几次相救却别无所图叫人奇怪，能开极乐场的总不会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吧。对了，陛下哪儿去了？”
“他不放心，打探最后一人的消息去了。”
东方永安面色一变：“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怎么能放他一人？你为什么没跟去？”
“我……”一来李明易不让她跟，让她照顾好东方永安，二来她自己也更担心她的伤势，不过她知道东方永安脾气，现在说出来，还是挨骂的份。她很看重李明易的安全，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却无半点儿女私情，清醒得可怕。
不一会儿，李明易进来，采娘问：“打听到什么？”他颇有些沮丧：“什么也没有，竟无一人能说出点名堂，更无一人见过。不过。”他随即咧嘴，“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他神秘兮兮：“他们将人从青铜门抬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
“抬出来？”采娘有些惊讶。
“没错，具体有什么本事我是不知道，但想来也没有传言那么厉害，因为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还是个孩子，蜷缩得跟只猫似的，短胳膊短腿，我敢打赌他站起来不过到永安腰。”
“这么小？你没看错吧？”连东方永安也略感惊讶，之前在青铜门不过一瞥，却没细看。
“我眼睛好着呢，怎么可能看错，那样一个小孩，却带着铁面具，铁指套，不知那些人在怕什么？”
“姑娘？”采娘看向东方永安，两人皆面色凝重，这个样子根本无法预测对手是何种类型，反而增加几分不安。若只是一名小孩，何以让极乐场将其列为青铜门六人之最？且不说他有何本事，不符常理、不可预测已足够叫人害怕。
“你们怎么忽然都不说话？”
东方永安一拍腿站起，深呼吸一口：“有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上台以后，她觉得自己那句真是说早了，过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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