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宫东北角有一处院落，相比其他地方稍显陈旧，不过这已经比它原先的样子好多了，原先它便是一处被废弃的院子，院中树木枯萎，花儿凋零，院墙剥落，木门剥层与褪色，处处显出被人抛弃的破旧气息。不久前，一群人过来清理了院中杂草，移除那些坏死的树，种上一两棵新的，重新刷了墙面，换上新门，它便再次焕发出生机。然后，院子里搬来一些婆子丫头并几名守卫，又有人住进来了。
这座院子是伏瑟给杜若准备的，她虽保下了她，却又嫌她碍眼，不想将她放在自己眼前，于是在康宁宫东北角给她收拾出一座不用的院落，调配了两名婆子，三名小宫女供她差遣，院中一切用品都从康宁宫领，并不克扣了她的。日子虽说过得去，却非自由之身，甚至不比伺候她的小宫女自由，因为院子外四名侍卫分做两班日夜看守，除非必要她是不能踏出院子的，而必须出门的时候也有专人跟随。
杜若心里清楚得很，若非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用处，伏瑟早抛弃她了，现在比起被抛弃其实好不了多少，伏瑟那个恶毒的老女人，不想她惹麻烦也不想她靠近皇帝，变相将她软禁起来了。这些想法，她从不对别人说，也从不表露，面上对这样的安排她表现得很满意，一副云淡风轻、随遇而安的样子，甚至提起伏瑟总是感恩戴德，偶尔小丫头抱怨简陋，她还会劝上一句，“那是你没见过顾影轩，娘娘是疼爱咱们的”，叫小丫头都感佩她的淡泊良善。
没有人能看出，她心底最深处的躁动与憎恨，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烧灼着她。没人明白她的蛰伏，她虽然算不上多聪明却也知道，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等，必须等，即便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等的是什么。
“虽然枝头吐新绿，外面还是寒意料峭，冷得很，姑娘出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意不得，奴婢再去给您拿件斗篷。”小丫头手脚勤快说着就去了，不多时拿了斗篷来细细给她披上，系好丝带，又叮嘱一番“早点回来”之类，活像个老妈子。
杜若慨叹：“我身边也就你最贴心又勤快。”这小宫女名叫绿蔓，是随她一起进院子的，性子活泼开朗又勤快，照顾她最是细致尽心。不像其他人，虽不敢过于怠慢，到底因她不是真正的主子，所以不如伺候主子贵人的尽心尽力，一有机会就躲起来偷懒，或是将杂活都推给年岁最小，资历不够的绿蔓。
这种老人欺负新人的路子，宫里比比皆是，她本不放在心上，也没有打抱不平的兴致，不过绿蔓那小丫头不但不生气、委屈，每每反而报以灿烂笑容，十分爽朗地将那些本不该自己干的活全部应下，然后利落干完，哪怕从早累到晚，也不抱怨一句，倒叫她多看了她两眼。
有一次她忍不住去问为什么能笑得那么开心？真的一点不生气？小姑娘仍是笑着回她，“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好生气，这点事都要生气，日子就难过”。后来她将她调过来贴身伺候自己，她觉得需要这么个人，用她的笑来让自己觉得这里的日子不那么讨厌，等待不那么煎熬。
此刻，小丫头亦是笑着说：“那是因为，奴婢知道姑娘与咱们不同，姑娘以后的日子好着呢。奴婢是提前讨好姑娘，攀抱个大腿，将来跟您过好日罢了。”
杜若被她逗笑：“你这个贫嘴的丫头。你是聪明的，跟那些蠢货不同。”她低头轻声说了句，“咱们会有好日子的。好了，我得走了，再耽搁，回来就不能早了。”
“姑娘再见，奴婢会熬一锅子香喷喷的姜汁瘦肉粥等您回来。”绿蔓将她送出院子，欢快地挥手喊着。
杜若朝她一笑，回身拢起斗篷离去，她身后，两名侍卫随即跟上。
出宫前她换上街头百姓服饰，头上罩一只白纱罗幂篱，跟随的侍卫也换了装，他们看起来就好像寻常人家的小姐出门。经过月白门时，见一群太监宫女进进出出搬运什么，其中还有几副宸元殿的熟面孔，小丫头们忙得脸颊泛红，像抹了胭脂，满面欣喜，脚步轻盈，不知是什么好事。
她刻意放缓脚步，几声欢快的交谈传入耳中。
“陛下怎么想起来去醉春池，还带我们一起去？太幸运了，从前天我就高兴得睡不着，我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
“谁说不是呢，这个时节，那边的早樱都开了，漂亮着呢。采娘说了，咱们也可以围块地，赏花玩耍，想想就叫人期待。”
“这事咱们还得感谢总管大人，都是沾她的光呢。”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杜若欲再听，远远见采娘走来，于是加快步子，闪出门去。
这次春游确是李明易为了让东方永安开心提起的，众人忙得热火朝天，当事人却还在屋子里。昨夜她收了一封信件，安陵传回来的，送信的小家伙还没落地就被猫儿逮住，差点当场给拔毛炖了。信上说，找李明珏的事有了进展，她自己寻了近三年，回来前又托付安陵与小言继续寻，虽说不放弃，却也渐渐不抱希望，没想到今时今日安陵竟来信说有了进展，她便再也睡不着。
辗转一夜，翌日天不亮，她就披衣起身，本想即刻收拾包裹奔赴利州，门缝中透进来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也让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安陵信中交代，才只是一点眉目，叫她不必着急赶过去，等有更多线索，自会通知她，又念及李穆刚损两人，恐怕已经注意到她，现在的确不是好时机，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不管不顾跑过去，只会将那些目光都引向利州，徒给她们增添风险。
再三思量，贸然动作不是上策，有人比她更适合走这一趟。于是她画了一幅有特殊标注的简易地图并一张画像，唤过旁边正跟雪鸮大眼瞪小眼，时不时嘀嘀咕咕，好似吵架吵得津津有味的小孩：“阿风，为娘有件事要你帮忙。”她揪过一脸呆萌的雪鸮笑嘻嘻问，“喜欢它吗？”小孩歪着脑袋等她继续说，“为娘让你跟它一起去利州玩几天好不好？真的是玩，就顺便帮我找个人。”
小孩望着那张肖像画半晌，道了句：“什么东西？”在他看来树林里的猴子都比她画得好，一个圈四个杆，大概就那头长发还看得出来是个人。
“……”东方永安满头黑线，心里嘀咕有那么差吗，嘴上却是不肯认，“这不是什么东西，这是你爹。反正你没见过你爹，我画再详细你也认不出来，你只要认得这个就行，这是你爹的精华。”她指着画上人额角一朵梅花印。
小孩奇道：“我爹是朵花？”
“想什么呢！是你爹额角长了个胎记，像朵花！”小孩恍然大悟，她弹一下他额头，将画像与地图卷起与雪鸮一起塞到他怀里。外面有人喊：“姐姐还没好吗？就等你了！”她一面回应一面将纸笔收拾好：“小雪会带你找到你安陵姨跟小言姨，要在山里找人，谁都比不上你灵敏，你先过去，等合适时机，我也会过去。”她摸摸小孩的头，替他背上包袱，“干粮、水跟马都准备好了，辛苦你了，路上小心。”
末了又叮嘱：“忍着点，可别把小雪吃了。”小孩咧嘴一笑亲雪鸮一口，朝她挥挥手，抱着被吓得拼命扑腾翅膀的雪鸮翻出窗去。
出来的时候，李明易已经在车上等，见到她拍了下手，便有人牵匹通体火红的马儿走来。许是没想到也太久没见，马儿怔愣片刻，挣脱牵它的人撒腿跑来，挨着东方永安就一通猛蹭，鼻孔扑哧出气，很是兴奋。东方永安一边躲避，一边笑着抚摸它的鬃毛，李明易笑道：“让你跟朕一起坐车你肯定不乐意，正好趁这个机会也带红枣出去走走。见到你就是不一样，它对朕都从来没好脸色。”
红枣鬃毛被梳得十分顺滑，毛色油亮，躯体健壮，显然被照顾得很好。东方永安微微欠身：“谢陛下将它照顾得这么好。”
“要谢还是谢你自己，朕是因为……”你字还没说出来，东方永安已经转过身去，高喊一声：“出发。”李明易摇摇头，暗暗宽慰自己，“不急”。
醉春池早樱盛放，大簇粉色花朵组成一幅巨大又绵长的繁华织锦，又绚烂如烟霞。铺上地毯，摆放好矮几坐垫，再放上果品鲜花，围上帷幕，一切准备妥当，采娘便让小丫头们自己玩去了。只在帷幕里坐了一会儿，东方永安就坐不住，找借口溜出去跟小丫头们一起玩，烧烤、喝酒、猜拳、猜谜，不亦乐乎。
少时李明易也凑过来，起初小丫头们尚有些拘谨，很快打闹成一片。瞅见东方永安教一个小丫头剪纸，李明易道：“朕也要学。”立时就有小丫头探过头：“陛下要学，奴婢可以教您。”她的同伴打趣：“陛下哪用得着你教？平日叫你多学着点，但凡听进一两句，也不至这么没眼见力。别凑跟前，惹人嫌啦。”笑着将人拉走。
小丫头们走开后，李明易拿起剪刀，他不是真的要学，东方永安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教着。不知剪废多少纸张，终于剪了个像样的便拽起东方永安：“走，咱们去将它挂在祈福树上。”
“剪的什么？”
“等下你就知道。”
祈福树下，樱落满地，树上彩带飘飞，是一个又一个虔诚的思念与愿望。李明易将自己的剪纸挂上去。东方永安看了半日没看出来：“是什么？”李明易面上发红：“真的看不出来？你再看看。”在他期盼的目光下，她大略看出：“是个人？”心中却想，这剪纸技术跟她画画的本事有一拼。对方却毫无自觉，兴奋道：“看来朕剪得还是有些像的。”待要说“再猜猜剪的谁”，只见东方永安将自己的也挂上去，她微昂着头，眼中少见地弥漫上一丝虔诚与柔情。
看清她剪的什么，李明易脸上的笑容凝固，她剪得比自己好多了，让他轻易就能辨认出，那是两个牵着手的小人，红色的纸张让他们看来像一对新人，笑颜融融。
“你还在想他？”
“我不想他，想谁呢？”她沉浸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注意李明易的不快，也没注意他几时离去，或者就算注意了，回答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没有几日不想他啊。
曾经那个花朝节，李明珏还在，很多人都在，虽然东方苏苏闹了一通，连累了她，在她心里那经历却不算糟糕。
而现在，变得太多，连祈福树都不是原来那棵了。那棵挂着他们剪纸的樱树早在除夕那场火中与其他树一起化为了灰烬。
“醉春池的花又开了，你我还能再见吗？还能再见的吧。”她嘴角微微弯起，望着随风轻摆的纸人，望着花与云天，期待着，“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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