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易从一开始对李穆就是怨恨的，但他们母子势微，所以每一次他快装不住情绪时就会被伏瑟不客气地敲打，渐渐他以玩世不恭面对李穆，为了图谋以后，也为了藏起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恶。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随意发狠、发泄那些恼怒，避免跟李穆正面冲突。
但这次他在李穆耳边说了句狠话，他说：“想要带走她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你可以杀了她也杀了我，我知道这对您来说都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您不是没干过，宸元殿门口还飘荡着朱皇后的怨魂。但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要留下她，现在，亚父告诉我，你的选择？”
于是皇帝要娶东方永安，该不该娶，能不能娶成为了朝堂上争执不下的最新议题。宣政殿里，他被朝臣们吵得头大，下了朝还得面对伏瑟的狂轰滥炸和各位美人的旁敲侧击与抱怨，他感到了说不出的疲累，很长时间没有过的感觉，但就这一步，好不容易踏出了，他绝不想再退回，就这一个人，哪怕所有人都反对，包括她自己，这件事他也要做。从她出现那一刻，他的目光就追随着她，他认识她不比李明珏晚，也努力过付出过帮助过她不比李明珏少，他更不比李明珏差，为什么她能喜欢李明珏就不能喜欢他？不解不甘被时间炼成了执念，现在在她身边的是他，不是别人，以后要跟她一起走下去的也是他，那娶她有什么不妥？不相干的人凭什么反对？又为什么要反对？
朝臣们每每因为弟娶寡嫂争得唾沫横飞，他只觉可笑。他之前，本朝、前朝有多少皇帝娶了他们口中不该娶的人？兄娶弟媳、弟娶寡嫂的例子不在少数，更甚者，子娶父妾，父夺子妻亦有，也没见哪个刚正不阿的言官上吊、撞柱子，该赞美的不都还是舔着脸赞美？凭什么到他一个个就口伐笔诛，活像他犯了什么天地不容的大错？在他看来，那些人面上义正言辞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就瞅着他是个做不了主的无用皇帝，但这一次他们都错了，娶自己喜爱之人这个主，他一定要做！
“易儿，你到底有没有听为娘说话？”伏瑟将杯子掼在桌上，哐当声吓了旁边的檀淑一跳，茶水顺着桌沿滴下，滴在玉石地上，啪嗒啪嗒。一直沉默不语、神游物外的李明易拉回思绪，望着他的母亲少了平日的嘻哈戏谑，异常认真：“母亲的话儿子都听到了。”
“所以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人戳着脊梁骨骂不知伦理道德很好受吗？连你母亲我也得跟着一起挨骂？何必，天下何处无芳草，美人多了去，你想要为娘给你找，不差她这一个！”
“母亲反对不是怕挨骂，是怕将来她成了后宫的主人，压了您的风头吧？儿子从来不说不代表不懂。”
“你！你就是这么想你母亲的吗？”
“不然呢？”李明易站起身，他不想再逗留，这些天他所到之处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没完没了，他们当他是个不懂事乱使性子的小孩子，不停地教诲、告诫甚至警告他，他正在走一条错路，告诉他要怎么做该怎么做。他很怀疑他们是否还有人记得，他是皇帝！已经娶了多名美人！就如此刻，在自己母亲宫中，他耳中依然嗡嗡响不停，好似有无数苍蝇在乱飞，让他感到非常不适。
“易儿！忠言逆耳！君可以不圣，但不能不明，更不能昏聩！”
他回过头，面色有些发白：“母亲如此说了，儿子不敢不遵。这件事……就交给上天决定。”
“何意？”
“明日朕就去太庙告祭，然后着司天台呈上观测天象的记录。若朕娶永安真如你们所说悖逆天理，为天地所不容，那朕就作罢，且去大昭国寺沐浴斋戒一个月以罪己过！”他说完就走了，伏瑟还没见过他这般坚决的样子，语气沉冷得不见半点过去的影子，好似一下子长大了。她一直希望李明易能长大，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境下，让她不由呆愣住。
三月的风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变暖，本该是最舒适的时节却让李明易更加燥烦。从康宁宫出来他就漫无目的地乱逛，直到夜幕降临也不愿进入任何一座殿堂，他不让任何人靠近，以期自己耳中的嗡嗡声能小一点。走累了之后，就在人工池边坐下，凝视面前一片银色，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
有人到来，在他身边立了片刻，然后同他一样坐下。“走开！朕说的话一个两个都不听！”他仰头灌口酒，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好像变成了酒鬼，早在坐上这个他不喜欢也不该由他来坐的位子的时候吧。
东方永安不言语，只握着他的酒壶，任他挣扎也没挣动。错手间，酒壶飞出去掉进池子，李明易转头，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没有怒吼，眼中竟蓄满水光，扑过来一把抱住东方永安，像孩子一样诉说他的委屈、不解、不满以及自我怀疑：“永安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只是想娶自己喜欢的人有错吗？罪大恶极吗？我真的很差劲吗？想要的人要不到，皇帝也做不好，连快乐也丢了。”
这次东方永安没有像往常一样冷硬地将他推开：“错了。不是别的错了，只是你不该喜欢我。”
“为什么？”他问得像个懵懂的孩子，“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
她轻拍他的背，声音从没有过的柔和幽远，像来自遥远的星空：“爱是很美的东西，让无数人前赴后继。我们每个人都是独自来到这个世上再独自离开，所以活着时候拼命想要找到另一个人，互相依偎、互相扶持，想要听他的故事，想要将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想要有个人一起看这一路的风景，想要让自己被烙印上孤寂的灵魂寻得一丝温暖。你的爱有回应有共鸣，这份爱才值得你付出，也才能让你快乐。”
“你跟我、我们每个人一样，有权利去寻得那个你爱并且爱你的人，只有能够互相靠近的灵魂才能抚慰那与生俱来的孤独。不要将自己，困住。”
李明易泪眼婆娑：“你不爱我吗？不能爱我吗？”
她摇头，缓慢却无犹豫：“你为我做的我很感激，我愿意报答你帮助你，但那不是爱，我不想骗你。放弃吧。”
“放弃？不，不。”他忽然惊恐地看着她，不停摇头，像被人抽离魂魄一般露出痛苦的神色，然后跳起逃也似地跑开。
第二日醒来，脑中一片混沌，他记得东方永安与他说话，可说了什么却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是自己不愿想起。然而，有一种感觉他无论如何忘不了，就是到此时此刻仍在四肢百骸蔓延的悲凉。
这种悲凉与落寞抓挠着他的心肝，驱使他按照自己的决定继续下去。
去太庙告祭，让司天台观天，司天台送来的结果让不少人大吃一惊，包括李明易。他已经做好连天也反对的准备，可是司天台的奏言却让他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看着殿堂上一张张不敢置信的脸孔，他才回神，这一次，天，是站在他一边的。
“吾皇听禀，帝星之侧出现明亮辅星，其辉明，其势峥，主有明*慧之人来到陛下身边，能给陛下帮助，且不夺帝星之势，主大吉。”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司天台重复，李明易倒抽一口气，呆坐在御座上，手指因为兴奋而战栗不止，连李穆与同样不赞同此事的太叔简也难以相信地抽了口气。那时他们尚不知，那颗辅星的真实意义。
老天的支持比任何说辞都有说服力，上一次程秀嫁给了李明珏，这一次出嫁的人将会是东方永安。修长纤细却又比一般女子有力的手指，缓缓抚过面前金盘中鲜红的嫁衣，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不喜不怒。受她影响，采娘的语气也毫无喜气，只是问她该问的，做该做的：“这是样板衣，陛下让送来给姑娘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与增添的好让司衣房去做。”
东方永安开口，说得很慢，与她平日的急躁不同，却依旧坚定：“采娘，我说过，我不会嫁给别人。我已经嫁过人了，只要他不弃我，我永不弃他。”
“可……司天台已经选定吉日。”
“你不相信我吗？”她起身，笑得十足把握，“我该去找太妃好好谈一谈了。”
司天台选定的吉日越来越近，李明易的心情好起来，他抛开所有杂念，让自己沉浸在心愿即将达成的喜悦中，有生以来最纯粹的一次喜悦。所以，檀淑来请的时候，他只顿了一下便随她前去康宁宫，他知道他那掌控欲强盛的母亲还没有放弃，还会在他耳边苦口婆心，没关系，他可以忍受，因为现在喜悦充盈了他的心，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母亲也能感受这份喜悦。
但出乎他意料，伏瑟这次没有叽叽呱呱自说自话，她让李明易跟她一起坐在树下，那是棵老树，经历几百年风雨，在明媚的阳光中张开它苍虬充满智慧的树枝，星点洒落，似母亲看儿子的目光，伏瑟正看着他，眼中有多年未曾见过的爱，母亲给她的孩子单纯、温柔的爱。
“我们娘儿两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坐着饮茶、说话？”
“母亲想说什么？”
“母亲只是想起，很久没有为你做过你爱吃的点心。”檀淑端着小碟子上来，晶莹剔透的点心，映着樱花色的碟子有一种梦幻的美，但这种美却让李明易有些晕眩。“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先帝在的时候忙于争宠，现在又忙于争权夺利。”
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李明易紧张地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连檀淑也退开了：“母亲为何忽然感慨？”
“我们都走上了歧路，以后我会改正，好好爱你，去理解你所思所想，不再逼你，所以，易儿，你也回头吧，她只会给你带来抹不去的污点，会将你推上风口浪尖！”
“我有准备。”
“但她不爱你！”
这句话刺痛了李明易，他起身就走，却在听到伏瑟的话时又停下，“我会收东方永安为义女，懿旨已经发出，今日就会昭告天下，赐封东方氏幺女东方永安为定安郡主，从此以后她是你同母的妹妹。”
“你怎么能！”他回头眼中满满的惊愕与怒火。
“如果你去拦，那今日就会是你母亲的祭日！”伏瑟拔下头上的金簪，尖利的簪尖抵住脖子，簪尖尽头的皮肤下仿佛能看到隐藏的跳动着的脉络。她目光平静，不见半分歇斯底里，好似他登上皇位以后越来越浮夸的那个太妃退去，曾经叱咤后宫的伏贵妃再现了。
她是认真，并且坚决的。
李明易泪水滑落：“为什么要这么逼我，我只想做这一件事，只有这一件……”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委屈而伤心，他想挣脱的东西终究没有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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