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6 章 第 316 章

当东方永安拿着鲁维给她画的简易地图，穿过长阳的大街小巷，沿着护城河，在禳岁桥边一家打铁铺看见并不陌生的身影时，她毫不掩饰惊讶地张大嘴。她千辛万苦上了西山，又从西山回到城中，所要找的竟然就是不久前从眼皮底下离去的号称擅百艺、锻百器的百无忌。她应该想到，世界很小，这不算多意外的事。但是当她走进去，那个身块比她高出一头，肌肉结实的人转过身擦了擦额上汗，露出同样惊讶的表情时，她承认的确挺意外。?

百无忌虽然个子不矮，但其实他还是个年轻人，约莫才二十出头，以东方永安的身份来说，他们差不多大，但是以程安来说他就小了一辈有余。年轻人因为长期在火炉边的缘故，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丰厚不善言辞的嘴唇，让他看起来有些憨厚。此时他正朝她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汗水划过他的眉角，划过烟尘，留下一道不太明显的印记。

不能怪她，东方永安想，他看起来就不像集合了鲁家三师兄弟技能的聪明后辈。但就算再不聪明，若是知晓在认识的情况下，她没有找他帮忙而是先去找了别人，想必也不会高兴。于是她将地图藏好，露出一个见到熟人热情的笑容走过去。“无忌兄弟，我有个小忙想请你帮一下，希望你不是太忙。”

她很幸运，今日铺子里没有什么客人，或许是百无忌为了准备几日后的行动，将人都打发了，总之他有大把的时间带她参观了一下藏在后院地下的锻造室，这个锻造室比她想象的大多了，所以她很能理解为什么在地下，因为长阳的地块很不便宜。

锻造室中火炉、鼓风机、锻造台一应俱全，甚至不止是打铁室，地下分好几个房间，里面的用具，涉及很多领域，至此她对他百无忌的名字有了新的认识，百无禁忌，原来擅百艺不是吹吹而已，甚至她在一扇敞开的门内发现了正在制作的与太叔简等高的假人。他用了某种特殊的材料，让假人面皮看起来栩栩如生。东方永安不禁打了个寒噤，暗想，那应该只是比较像人皮的材料罢。

走到地下室尽头，大块头转过身，语气颇为恭敬道：“您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如果不是容易的东西，我可能需要召回帮手，您知道，为了那件事，我让他们暂时都回家了。”

“你还有帮手？看来你的生意做得挺不错。”

百无忌笑着挠头：“我哪会做什么生意，都是二哥与四哥帮忙。”

东方永安想起采娘提到过，九卫中的老二与老四，一个擅管账、做生意，一个擅动脑子：“九卫的生意都是他们在管吗？”百无忌点头，“不过我想就算有他们帮助，最该感谢的还是你这双手与你自己的脑子。”他的手掌宽厚，手指粗大，指关节间布满老茧，但就是这双手既能拿着巨大的铁锤敲打烧红的铁，又能拿着针线灵活翻飞，比她的手灵巧多了，毕竟她可是能将花绣成虫子的人，且这么多年毫无长进。

“除了手，不过就是经验罢了。”

东方永安指了指脑袋：“装着经验的脑袋可是很宝贵的，我正需要你涉及众多领域的经验，否则就算有这份单子，恐怕也不能顺利做出我想要的东西。”她将那份堪称地狱之门钥匙的单子交给百无忌。她没有急于解说，因为想看看百无忌是否真如鲁维口中所说，是个在这方面极为聪明的孩子。

很快，百无忌粗浓的眉毛纠结，它们拧在一起像两条又黑又长的蚯蚓，眉毛下如黑铁一般的眼睛发出光亮，好似正被炉火煅烧，然后转暗，又转亮。在反复煅烧，东方永安想。等它们煅烧成熟，百无忌开口：“您从哪儿找来这东西，弄不好我的整个锻造室会被它掀翻。”

“既然这么说，我想你应该同意我换个词，炸翻。”

她语气平淡得让百无忌猛然抬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您的样子，可真不像会说出这种话，带来这种东西的人。”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她摊手，“不过，通常他们说完都很后悔。”

“我想也是。”

“能做出来吗？”

百无忌憨厚的脸此时十分严肃，严肃到有些滑稽，东方永安觉得他不适合作出如此沉思的样子。但他比看起来聪明多了，他说：“在去白马台之前？可以。”这真是听起来最叫人欣喜的话了，人不可貌相，东方永安觉得自己应该把这句话刻在脑子里。

“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做出这种东西，你的后半生就被我买断了，你只能一个人做，不能找其他帮手。明白我的意思吗？”

百无忌露出一个笑，聪明的笑：“您只要我的后半生，而不是我的命，我已经很感激。”

从打铁铺出来，东方永安觉得自己应该多去了解了解九卫其他人，他们看起来比她想的要有趣。最要紧的有了着落，她悬着的心落地，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但若是没有这个东西，只怕她就要带着他们送死。现下，只剩一些像暗器、“烟*雾&弹”之类的小东西需要准备，简易的烟%雾*弹，她叫它们“睁眼瞎”，自然不能跟未来比，但在重要时刻往往能发挥出其不意的作用，那就够了。

时间顿时充裕起来，所以她没有急于回宫，而是往逃跑路线，他们会经过的小吃巷去。她可以在天黑之前，将那条路来来回回多走几遍，以便对其更熟悉。那条巷子的尽头是一个分叉路口，一者往西南，一者往西北，它们中间是一片住宅，最外头坐落着一栋不小的屋子，能住在内城的人总有不少钱。两条岔路就从它墙角绕过，好似两条被迫分离的河流。

身后小吃巷中吆喝声此起彼伏，喧闹沸腾，路口遍布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她知道最靠近的两间中有一间便是九卫名下财产，不管它的掌柜与小厮是哪里人，它背后的老板一定是九卫老二钱扈。那个人比起其他九卫要更神秘，因为生意繁忙，从未参加过九卫会议，是以她还没有见过，但在印象中，那应该是个很能干、精明的人，因他将九卫的生意打点得井井有条，其他人就是不干活，九卫的钱财也足够维持他们生活、出任务。在先帝时期，九卫就很少从皇帝手中拿钱，当然皇帝依然给他们定额的俸禄，以及比钱财更好的东西。

这间属于九卫的店铺会是她救人的关键，到那一天，他们带着太叔简与老管家冲破包围离开白马台进入小吃巷后，夜鹰与无影会一路跟随掩护他们，而在穿过高层酒楼之前，不出意外，铁鱼与链鬼已经解决楼上埋伏的弓箭手，让他们避免在箭雨下手忙脚乱。之后便是关键时刻，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九卫店铺，她与救出的人换乘街道另一边，店铺另一道门前事先准备好的不起眼马车，她会先将他们送离这片区域，也许在街上闲逛，也许去九卫在别处的某家店铺，总之不必急着出城。其他人会在此与他们分别，羊肠与采娘会代替她带着假的太叔简与老管家分两路跑过岔路口，最后在三岔路口会合，而其他人会脱去黑衣，混入人群。当三岔路口传出大动静，人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往那边涌去，他们就在其中，如有必要会帮助采娘与羊肠脱身。

她在这条路上来回走，直到整个计划在脑中，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可靠，这条巷子不宽，其间堆满货物，不太可能预先藏太多人，即便可以，人马也无法施展开，这对双方来说是一样的，路边的摊子既是阻碍，也是帮手。对于李穆来说，让他们在这里放慢速度，然后在路尽头围堵，比在宽阔无阻的大街上拦截他们容易多了，这是双方选了同一处的原因。

而对东方永安来说，还有一个李穆不知道的优势，驻守白马台的是孙青，带兵堵在三岔路口的是常昇，安排弓箭手的是曹三，所以负责在小吃巷追逐他们的就是韩章！韩章将兵力排布透露给她的时候，没镜子她也知道自己嘴角翘得很不礼貌。

不知不觉，太阳又一次西斜，她抬头看一眼失去了大部分光芒，像个红彤彤全盘又像颗缀在屋檐上赤红血珠的夕阳，头一次发现它也这么美。从前她皆是喜欢朝阳，不喜夕阳，因为一者代表新生，而一者再美丽也代表灭亡，哪怕它还会升起，但那是另一天，另一个太阳。不管经历多少，她的身体、她的心依然年轻，血液在她的血管中充满力量地奔腾，像火一样燃烧，一如朝阳充满活力，所以她是一个追逐朝阳，厌弃夕阳的人。但现在，她从即将消失的夕阳中感受到了祥和宁静，一种万事俱备的平和，这感觉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