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2 章 第 362 章

“走，快走。”

在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五年前的事就要重演。

“走，不能让易儿唯一的血脉落入贼人手里！”

她抱着刚出生的稚儿在黑暗里奔逃，女人尖锐的声音像催命一般在耳边催促。他们奔逃往守卫最薄弱的西北偏门，但那里的火把依然多得足够阻拦住他们。如果没有孩子，没有被吓得隐隐啜泣的女孩以及手无寸铁的太监，她可以奋力一搏，足够幸运的话，也许他们可以在敌兵潮水般涌过来之前脱出那道生死之门。但怀中稚儿的哭声招来火把，在她思考出对策之前，就已经断绝了从宫门脱出的可能。

“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会死吗？都会死的。”

耳边颤抖的话语让她心烦意乱，她没有心情安慰被吓坏了的女孩。

她抱着孩子四处摸索，有时在一片黑暗里，有时又好像在狭窄逼仄的宫道中，怀里的孩子时而哭得她心乱如麻，时而又安静地好像她抱着的只是一块石头、一具尸体。

她记得他们返回了那座满是心死与哀戚的大殿，夜风搅动帷幔，如触手一般轻抚床榻之上冰冷没有气息之人。“醒来啊，醒来。”风好似在叹息。

“他死了。”有道声音在说，“可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你啊。”黑暗里咯咯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不是因为我！”她大声辩驳。

“所谓的驱虎吞狼，你早该想到，一不小心就会遭到反噬。”

“可那都是因为他死了！他不死一切都会不一样。”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蹲下环抱住自己的双肩，脸上挂满懦弱、无助的泪水，老天用残酷的事实狠狠打她一耳光，告诉她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吗？“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是你在太自大，太自以为是，如果没有你，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傀儡又怎么样？总比丢了性命好。”

“我是凡人，不是神，不可能算无遗策！”她守着最后一丝倔强。

“那就不要去算，去承担！”黑暗却轻易将她击溃。是啊，凶虎与恶狼谁比谁更好，更仁慈呢？

就这样吧，她垂头丧气，就让她一个人待在这里，待在黑暗中，不会做错事、不会害到任何人。怀里的婴儿不知何时消失。那样就好，谁需要她负责？她又能为谁的人生负责？

“你答应过的！你说你会护他一生平安，你说你一言九鼎！”伏瑟苍白脸上的神情比以往更狰狞，她张牙舞爪扑来，“你要食言？还我命来！还易儿命来！还我孙儿命来！”

“我没有！没有！”她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摇头。

“那就走啊！快走！”

转眼她又回到那昏暗、悲伤得令人窒息的大殿，火把在窗外妖魔似的乱舞，逼人心智，婴儿的哭声与女孩的啜泣又回来了。“去华章宫，我避开李穆耳目，将那条通道又挖了出来。去那里，往地下去，走过石道，涉过地下水，去外面的世界。”站在皇帝塌前的伏瑟转过身，她的神色平静双眼却流出血泪，“带我们去外面的世界。”

“代我们活下去。”她的身影消失，周围又变得漆黑一片。

“记得吗？擦干眼泪，站起来，重新出发。别停下，跑起来。”遥远时空中，队长的面庞隐现。他已经多久没有出现过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那时候她刚拥有第二次生命，她还拥有一个温暖的新家。他出现总没有好事，“记得吗？你早已懂得的，死人才会停下脚步。你是死人吗？”他说，冷静得让人厌恶。

“我懂。”她站起身，迈开小腿，“我都懂。”步伐加快，然后跑起来，可是眼泪仍旧不可抑制流下。她没有停下，她一直在奋力奔跑，可为什么还是不断失去，为什么仍然这么难过。她跑过那些搜寻的火把、夹杂咒骂，跑过惊慌的幢幢人影，跑过那些窃窃私语，将黑暗甩在身后，终于光亮出现在眼前，她欣喜地伸出手，然而脚下突然崩裂，她的身体倾斜坠落。

这就是结束了，她意外的平静。她不可能每次都跑过黑暗，总有一天在到达路尽头的光亮之前，黑暗会追上她，吞噬她。是这一次还是下一次有什么区别？

“别放弃。”忽然一只手抓住她，“我认识的你，不是会放弃的人！”

你认识的我？东方永安在心里冷笑，你认识什么样的我？

“对，我认识，我就是知道！”黑渊顶上出现光亮，越来越大，光亮中的面容越来越清晰。首先出现的是一双桃花眼，多好看的眼睛，她感叹，内中有星辰有乾坤，然后是高挺的鼻梁，接着是形状姣好嘴角微微上翘的唇，最吸引她注意力的是额角粉色的花瓣，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耀眼，好似变成三瓣火焰，火焰燃烧向上飞窜，最后变成展翅的金乌，将她拽离深渊。

东方永安猛然睁开眼，大口喘气，印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却没想过会出现的脸。再次看到她依旧难掩惊讶，一如先前从地下水道钻出被火把包围时，它随一支撕裂包围的箭出现，让她惊讶到难以置信。

他伸出手抚上她冰冷的脸颊，像那时伸出手将呆愣住的她拽出流水，拽出黑暗。

“又做噩梦了？”他的声音与她每段记忆中那么温柔。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怎么止也止不住，“别哭。”总是他安慰她，“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不是的！她摇头，想说，他没有丢下她，每次都是她丢下他！

“实在想哭，到我怀里来。”他张开双臂，告诉她，那里依旧是她的避风港。

“不，我没想哭。”她倔强地抹去眼角的湿润，迎着东升的太阳站起身，“我不会哭的，永远。”不论掉入深渊多少次她都会爬上来，不论面前横亘多少深渊，她都会跨过去！

她发誓！

“我知道。”李明珏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立于山崖边，面对升起的朝阳。

简单吃了几个果子，他们再次上路。此行目的地乃是利州，她本应该随李明珏一行往北的，但怀里的婴儿让她不得不先往利州。孩子母亲难产生了几个日夜才将他生出来，又因为母体中毒，导致先天不足。逃出长阳的时候，就差点死了，经一位游学的大夫指点，他说他姓雨，原直隶人士，因缘际会下发觉自己医术大有可精进之处，于是做了游学大夫，保住性命。他给孩子诊断过后，开了一剂药方，其中一味是东方永安的药方所缺失的，也正是经她医治，孩子病情仍无起色的原因。

“这味药比较少见，要获取有些难度，但恰巧我知道哪里有。往西去。”游学大夫说，“利州西边界，有一座山叫双剑峰，双剑的夹缝有这种药草。”

“其他地方没有？”

“也许吧，但我不知晓。”这是游学大夫的回答。

“你不应该跟我冒险。”东方永安摘下马鞍上的牛皮水袋，里面装着好心妇人给孩子准备的羊奶。这一路经过直隶、河州、许州，过丹州往利州，风险太大，到现在没被发现只能说运气好。当然他们也可以走青州，过天光峡，或者从许州直接穿越石林谷地，但那两处都太过险恶，相较之下丹州虽远，五爪道却友好多了。然而这些对李明珏来说都是不必要的路程。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过了。”

“你比我更清楚，你应该直接掉头北上。”长阳几经更迭，他们不会天真到以为，此时的李明珏还能一呼百应，要力挽狂澜他只能将赌注压在大云山的李明武，那个唯一值得他信任之人身上。可他却陪着她南下，浪费时间去那个与大云山南辕北辙的地方。

“我送你到利州，我们说好了。”他伸手摸了摸孩子还不能称为头发的软毛，“这是六弟的孩子，也是我的侄子不是吗？”对于李明易他心情复杂，算不上怨恨，是他自己丢失了那些时间，丢失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李明易虽然占据了那个位子，但也是他稳住了李穆掌权的这五年。而且在他遗忘的时候，他只是将他留在那个山村，他本可以做得更多，比如让他永不再出现。这其中自然有东方永安的斡旋，他能猜到，但最终仍由李明易决定，他选择让自己兄弟在山村里终老，总好过夺走他的性命。

他回到长阳原本只是想再看一眼东方永安，或许还想质问一下为什么选择李明易而不是自己。但是当他看见她撕碎华服，于黑夜中傲然而立，如同死神挡住李穆去路，看她面对轰隆战车丝毫无惧，看巨大的天机弩撕碎长阳的祸乱之源，他便没什么好问了。如果不是李明易死得太突然，长阳已经太平，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是一个合格的守护者。

早在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为了守护自己认定的东西，她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应该最有体会。

他怎么能忘记，那个阴暗的山洞，微弱的火光中，她为了保护没什么交情的自己，不惜流淌的满地鲜红呢？

孩子的哭声，打断李明珏的思绪，东方永安皱眉道：“羊奶没了。”她甩甩水壶，最后一滴奶也早已到了稚儿大张、哇哇叫的小嘴巴中。

“那咋办？荒山野岭的，没奶，这孩子走不出天道吧。”安和挪过来，可怜的人，又一次从山崖坠下，让他腿脚有些不便。

“你还是一样说话不讨喜。”东方永安白他一眼。枢渝撞他胳膊让他闭嘴。

李明珏走到崖边望了一会儿：“崖底有条小溪，我们下去沿着小溪走，溪边可能会有人家。”水是生命之源，有水的地方，总更容易有烟火。

“好，我们下去。”东方永安任由李明珏将自己拉扯起来，“但是说好的，到逢山城你们就掉头。”

“知道，知道，你说过很多遍了，还没老就这么啰嗦。”

片刻安宁，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