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7 章 第 387 章

夜风嗖嗖地吹，皮虎在山头来回打转，时不时望向西北方向一片黑暗、寂静无声的山头，双手拽紧皮衣依然忍不住直打哆嗦，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

“鸟！你还能不能停会儿？转得老子头晕眼花！”红鼻子却是气定神闲，让人搬来张兽皮椅子，顶着风头坐在山坡边缘，脚下便是十余丈的断坡，黑森森一片，他却浑然不觉，悠然剥着橘子。“你要是冷，就叫小子们多拿件皮衣，没有，从老子那儿拿，多的是，还怕不够你穿？别摆出副穷酸吊样。这点子风连寒风都算不上，跟女人手似的，瞧你抖成那个样子，对得起你那身腱子肉？”

皮虎走过来，打个寒颤：“屁，这点风算个啥？兄弟还能怕冷？”

“那你抖啥？紧张？”皮虎不语，红鼻子翻个白眼，“紧张个鸟！”回身一指，“回头，不是，转过你那颗蠢脑袋看看，看看你身后多少兄弟？不说那些小鱼小虾，咱两寨子就近两百人，那些只会埋头耕地跟老牛似的农夫才几个？加上娘们、老东西、吃奶的小娃娃，满打满算两三百？咱们可是个个身强力壮，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斗蛟。不多说，打他们一对三不是轻轻松松？你那两小队谁领头来着，不就搅得野果村鸡飞狗跳？二十来人砍百来个那不跟砍瓜切菜似的？你再看看左手边那些立得跟根根铁杆一般无二的兄弟们。”说到那拨人，红鼻子脸色登时变得严肃，坐直身子，颇有几分豪气道：“那些兄弟跟咱们这些粗人又是不能比，那可是我为了给兄弟你报仇，特地去白头山那里请来的大佛。”他拍拍皮虎的肩膀，将手里的橘子塞给他，“你呢，没机会见到白头山老神仙，不知道他手下那帮子人的厉害，不怪你。来，只管坐下，吃你的橘子看好戏就是。看老哥替你收拾那帮兔崽子！”

这一番话让皮虎稍稍安心，就像红鼻子说的，不放心其他几个寨子凑起来的小鱼小虾，不放心自己甚至红鼻子的人，也不能不放心白头山老神仙的人。那白头山老神仙虽说没见过，但赫赫大名早就如雷贯耳。早在他落草为寇之前，老神仙就已经在白头山竖起寨子。从前，自白头山到猪头山再到南山这片山域最混乱的时候，寨子林立，比春天雨后冒出来的笋尖还不稀奇，比起山下的村子那更是狼多肉少，于是寨子之间为了抢夺口粮少不得大打出手，竟大有群枭相争的气势。久而久之，大鱼吃小鱼、大寨吞小寨，弱小的被吃，强大的就更为壮大，白头山老神仙便是从那场乱斗中崛起，一口气吞并周边十几个小寨子，后来又将猪头山红鼻子与南山皮虎两个后起中等寨子纳入羽下，变成了而今堪称雄踞一方的庞然大物，屹立不倒。

连年要么南山郡、要么西宁郡，甚或两郡联合剿匪，都是白头山老神仙带领羽下大小寨子与官兵周旋，竟让数次剿匪都只能得个无功而返的结果。于是大小寨子都将白头山老寨主奉为神仙般的人物，老神仙的名号越叫越响亮。老神仙对下面的儿孙们也是疼爱，即便小鱼小虾们没资格瞻仰老神仙仙容——皮虎便是其中之一，他手下七八十兄弟，算中等寨子都见不着，那些小的更没戏——只要供奉尽心诚意，有难了，老神仙绝不会抛弃不顾。所以这一片以白头山领头，日渐连成一片，其他老枭再无法立足，只得另寻山头。

有人说老神仙是官家出身，又有人说其实是行伍出身，才得这般厉害。还有人说出身倒没甚特别，不过是从蛮邦逃难而至，只是极有手腕，与南山郡、西宁郡皆有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是以，两郡剿匪多徒劳无功，是为有鬼也。

真相如何，皮虎无从得知，也不打算知道，只需老神仙依然有雷霆手腕，能替他出口恶气，叫那帮吃了熊心豹子胆耕田的知道谁是地头蛇、盘山蛟，收缴些财物弥补自己的损失就好，最好能抓到那个女人。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没了耳朵，光溜得跟鸡蛋似的脑袋，心中忿恨不已，他一定要亲手把那女人剁成渣滓。

倏然，红鼻子跟班尖声嚷道：“呀，老大，快看那边，火箭上来了！”皮虎抬头看见黑黢黢的山里徐徐升起一颗燃烧的星，霍然站起，扔掉手中的橘子，激动道：“老哥！”红鼻子大手一挥：“小子们上马！跟老子进山打兔子！”

立时一群身穿各色粗布衣的蟊贼颇有气势地应一声“嗨”！有马的一跃而上，没马的亮出大刀跟随红鼻子与皮虎，从缓坡一面如潮水浩荡而下。

山坡与村民的山头不过两箭之地，眨眼工夫人潮就涌到山底，眼前一条一车宽的泥土道，显然因为踩踏过多的缘故，道上光溜溜很是平坦。原本上山不止这一条，但其他小道不是崎岖不平，就是布满荆棘碎石，亦或狭窄逼仄，极难行走，算来算去只有眼前这条称得上好道。凡此种种，来之前红鼻子就已经让小蟊贼摸排清楚了，老神仙说这叫什么来着？摸敌人得像摸自己相好的一样，摸清楚就赢了大半。虽然他不明白敌人有啥子好摸，哪儿能跟自己相好的比，但对于自己的安排，红鼻子甚为满意与自豪。就皮虎那点脑子只能是麻雀嘴里的虫子，他可大不一样，他智勇双全，无疑是麻雀身后的老鹰！今日他就要从村民下山的道上山去把他们灭了。

“上！”一手劈下，跟班带人上前，红鼻子亦打马跟上。行了约莫一里之地，平坦光秃的山道陡然变窄，越往里越是坑坑洼洼起来，原本不生一颗杂草的路面也变得荒草铺地，草下尽是一踩就滚动的碎石，竟与那被弃的荒草小径别无二致。又因为狭窄，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堪拥挤，逐渐由多股合为一股，继而又稀稀拉拉，拖成前不见后、首不见尾，两不能顾的长蛇队，此等局面大出红鼻子意料。再者山路满是碎石，马时不时拐了腿，众土匪不得不下马徒脚上山，不过半个时辰就抱怨、咒骂声四起。领头的红鼻子与皮虎一边扫开挡道的杂草，一边破口大骂，小喽啰们哪敢指责老大们选的好路，只能三两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气势这种东西当真玄妙，不能一鼓作气，转眼就会衰竭。这支在黑暗杂草小径上挣扎的队伍很快将冲下山坡时雄赳赳气昂昂，如雄鹰扑食、猛虎下山的气势抛到九霄云外。就在他们爬到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发现一两个山洞连毛都没有，抬头只见一棵又一棵笔直的黑色巨树直插夜空，似乎哪儿都一样，竟是找不着北，无奈之下打算停下歇一歇的时候，枯树林里忽然传来窸窣声响。

跟班才叫一声“不好”，就叫几只木箭扎进胸膛。那从树根处鬼魅般冒出来的黑影，不等土匪们反应，呼哩哗啦乱射一通，木箭竹箭如雨飞来。红鼻子顿觉受辱，明明他是来偷袭别人的，是掠食者，怎成了被偷袭的？于是一面挥舞大刀劈开飞箭，一面大吼：“皮虎！”

皮虎招呼手下：“跟老子过来，解决了那帮偷袭的孙子。”他带三四十人往黑影出现处奔去，射箭之人也不恋战，见他们上来，转身就跑，如此一追一赶拐入另一条小道。方至一处崖石下，察觉到头顶倾泻而下的压力，皮虎赶忙拦住众人：“等等，这地古怪，小心点。”话音落就闻头顶巨石上传来一声女人的吆喝：“纸老虎又见面啦？尝尝姑奶奶们的石头雨！”彼时她们是砧上的肉，在南山寨漏缝帐篷里瑟瑟发抖，现在，她们是复仇的山鬼！头顶轰轰砸下石头滚木，石头个个有脑袋大，躲不及的倒地就是一滩血，合抱粗的木头，掉下来就轰隆隆往下滚，被撞到的跟着木头一起滚下山。

眨眼时间，皮虎的队伍就被打得四分五散，溃不成形，惨叫声此起彼伏。

另一边，红鼻子的队伍又遇一拨箭雨，散出去三四十人，遇上两段三岔路，散出去四支小分队，之后吃了一阵滚石檑木，人仰马翻，慌乱之中跑入捕兽陷阱，又一番惊心动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中途被不知哪里冒出来手持大刀的人拦腰冲杀几个来回，须臾之间竟损失泰半，而红鼻子却连对方脸孔都没看清楚，不禁咒骂黄牙搞什么鬼，到现在也不出现，来援个手。

“寨主小心。”拦住他让他免于掉入插满尖桩地坑的，是老神仙寨子里的人。红鼻子回头看看吓得屁滚尿流、如惊弓之鸟的自家小子们，再看看身边头包白巾，行止有度，连遭几轮偷袭，依旧镇定，没有自乱手脚的人，顿时觉得自己就是狗屎，老神仙不愧是天外的神仙，佩服得五体投地。若不是形势不允，恨不得当场高歌赞颂老神仙的英明神武。

有他们在自己就还没完蛋，怕什么？怎地跟皮虎那个没出息的家伙一样，本被吓得六神无主的红鼻子一扫颓靡，振作精神大喝：“继续前进！”

之后又遇几次小股骚扰，都是急袭急退，白头巾拦住急吼吼想要追上去的红鼻子，向他剖析说那是对方想要引他们分散人手。大队只剩下百余人，不宜再散开。接下来不论遇到引诱的，还是岔路口，这支队伍都凝成一股同进同退，遇到凸起的山石就远远避开，如此小心翼翼，倒真没再损失人手。

最后他们登上山腰一处空阔平台，在那里终于发现躲藏的村人。

“哈哈！”红鼻子大笑两声上前，“可算找到你们这些钻地鼠了！妈的，跑啊！你们再跑啊！尽会搞偷袭的小人，还不是落到你爷爷手里？”他看准村人背后是悬崖，无处可退，带着小子们压上前，很满意地看到灰头土脸的村民害怕得步步后退。很快土匪们都上了土台，红鼻子向身边吩咐：“狗子发出火箭，叫那些走散了的蠢材往这边靠。蛤ma，点跟火把，黑咕隆咚的怎么谈心？其他人，咱们来与老朋友们好好说道说道。”他搬一块石头坐到队伍前头，手伸进大鼻子里抠出一粒鼻屎弹开，“哪个好小子摆弄了那些玩意，害得你爷爷爬了大半天才上来，爷爷我真伤心。”

村民僵着脸不做声，只一双双眼中射出如刀子的精光，悉数往红鼻子身上招呼。红鼻子不以为意，在他看来眼前这些个农夫不过是困兽之斗，他好脾气重问一遍：“哪个有胆的自己站出来，不然别怪爷爷我不留情。”手握生杀之人，就该像他这般气定神闲，从容大度啦。

“狗孙子你那双小短腿还能爬上来，难为了。”一人从村民中间走出，却是个扎着马尾，长了一张俏脸的小女子，背上一把镶金黑剑，在火光下发出幽幽光芒。

“你莫不是……”红鼻子来了兴致，“削了皮虎耳朵的娘们，不，小娘子？”

东方永安噗嗤一笑：“正是不才你奶奶我。”

“哦嗬，我是这帮孙子的爷爷，你是这帮孙子的奶奶，咱一家亲啊。来，到好哥哥这边来，让我瞧瞧那双削了皮虎耳朵的小手长个啥样？你要是不来，老哥哥也不介意过去。只不过老哥哥爬山累了，心情不大美，过去了就免不了要请几个人从这儿飞下去。不瞒妹妹，老哥哥有个癖好，喜欢看人飞下山崖，脑袋开花。”他微眯眼睛，抬起双手，“嘭——妹妹可也想看？”

“我就不一样了，别人飞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看乖孙儿你飞。”她横伸出手，便有一人将一副小巧弓箭放到她手中，随即东方永安抬手挽弓，向夜空急射一箭。那怪异的箭发出尖锐又凄厉的哨声，叫红鼻子心中一惊。

骤然，铜锣大鼓声四起，一时之间竟似漫山遍野都在轰鸣。

东方永安笑颜妍妍：“乖孙儿你回头看看，看你今日要不要飞一飞？”

红鼻子与土匪们惊讶回头，立时吓得目眦欲裂，一片火把连绵无际，不知人数几何的队列脚步沓沓而来，不多时便开上土台，从后方将他们包围。白头巾急呼一声：“不好，是官兵！”红鼻子望去，才发现那队列整齐之人虽穿着平民布衣，却个个腰配宽刀，手拿军制长*枪，不是官兵又是甚？而面前方才还面露惧色的农夫也拿出木刺、大刀，目露凶光！

红鼻子直觉脚下发软，呜呼一声：“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