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点，给我跪好了！”狐耳与烟子拽着没有耳朵一颗脑袋光亮，缠着白布的皮虎过来，一脚踹在他腿窝上，让他跪在同样蔫了气的红鼻子身边。他们旁边小蟊贼们已经将山腰空旷的训练场跪得满满当当，昨夜就是在这里对土匪们进行了最终围剿。广场分为两半，另一边，挎刀村人两两一组将横躺在山坳、石缝里尚能收敛的土匪尸首抬上来，一排排放好。每抬上来一个，皮虎与红鼻子脸色就土灰一分。
东方永安走来时，两人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红鼻子想的是，老神仙透露过官署不会过问，怎地半途冒出官兵，这问题他想了一夜也没想通。眼瞅着已经躺在另一边被白布蒙盖的白头巾叹了口气：那可怜人，老神仙座下得力干将，的确一身好本事，反正比自己高强多了，也一身傲气，昨夜被火把重重包围时越发傲气凌然，不像他怕死，早早弃械投降，于是他躺在了那边，而自己跪在这边看着。要说东方永安那个女人当真不是个女人，他算是体会了皮虎直面那把闪着金光诡异黑剑时摧干裂胆的心情，就见那剑腾跃如龙，游走如蛇，刷刷几下，还没看清怎地就架在自己脖子上，而自己就在那双眼睛瞪视下生生跪了下去，事后他将其归咎于自己那双比常人短了些的小短腿。皮虎想的则是，确切说他脑子空白了好一阵，对于又失败、落在敌人手里，他竟然不是很意外。被捆缚手脚，像个蝼蚁一般跪在这里都不算什么，只是村民们来来去去、上上下下，一会儿抬个木案过来，一会儿抱个香炉，看得他心惊肉跳。满脑子就剩赶紧说点什么，那些个面子、尊严、威风都算鸟玩意，好死不如赖活，活着最重要！
“姐姐，亲娘喂，姑奶奶，不，祖奶奶！”从被拽上来他就一直在喊，喊得口干舌燥犹然不停，围在场子周围那些臭脸村民异样的目光算什么，那些轻蔑鄙夷算什么？不说几声称呼，就是要他当牛做马，学狗叫、吃狗屎他也下得去嘴！他没什么文化，但向来最赞同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汉报仇，十年不晚！他以手肘碰一碰旁边的红鼻子，示意他跟自己一起，红鼻子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兀自发愣去了。这个红鼻子又丑又矮罢了，脑子也不如自己灵光，真不知老神仙怎地就更看重他，若老神仙看重的是自己，此次指不定也不会栽这跟头。悔啊！恨呐！
他思绪飘飞的档口，黄牙也被拽上来，一看见那个乱发火箭引他们落入陷阱，自进了山连个人毛也看不见，此时才出现，一脸怔愣、双眼发直的傻子，皮虎就气不打一处来，换在平时，巴掌已经招呼上去，今日他却见着苍蝇似的，嫌恶地转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盯着东方永安。如果不是手脚不便，他恨不得扑过去扒拉住祖奶奶的腿当个挂饰。“小的们真的知错了，小的们那是一时糊涂，不，是有眼无珠、鬼迷心窍、心肝被狗吃了，才犯下大错！祖奶奶、各位好人兄弟姐妹，你们大人有大量，我等真的知错了。”
狐耳甩他一脑袋：“闭嘴吧，哪个是你兄弟姐妹！”
皮虎没脸没皮回以一笑继续叽叽喳喳：“那什么秃驴，哦不，大师们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人一命胜造……胜造啥？总之就是老哥哥好姐姐们饶过我等，那是有大功德的，以后你们都能去西方极乐世界当神仙！”
东方永安退到他跟前蹲下拿剑鞘挑起他下巴：“哟，看不出你还是如此虔诚之人，既然你都立地成佛了，咱们也不好强留你在尘世吧，耽误了您大成，岂不罪过？”
“不不，我说错了，小人满身罪孽只能留在世间行善赎罪，请祖奶奶给个机会。”
东方永安拍拍他缠着白布的凸圆脑袋：“祖奶奶我是个心善的人，喜欢成人之美，你既幡然悔悟，我等自该尽弃前嫌，送你到佛祖跟前修行赎罪，佛祖悲悯世人，一定会将你引回正途。”皮虎一愣，此话难道是要自己去庙里当个和尚，不禁一乐，就算当和尚，他也是个酒肉和尚，风头一过，还不是潇洒自在。
却闻东方永安一声喝令：“就从他开始，狐耳烟子把他拎到香案下。”狐耳咧嘴一笑：“好咧！”与烟子将皮虎架起连拖带拽丢到香案下。香案上三牲礼俱全，一颗老牛脑袋骤然在眼前放大，吓得他连滚带爬往后急退，回头看东方永安。目光扫到一名额头同样缠着粗麻布、十七八岁的女孩，在一名小女孩搀扶下一瘸一拐过来，登时面如死灰。
东方永安从小女孩手中接过女孩绿蚁，在皮虎身边站定，一字一顿问道：“多年骚扰抢劫村子是你所为？”
“回答！”狐耳拿荆条抽打一下皮虎。
皮虎蔫蔫回：“是。”
“虐杀野果村以及白毛村、山歌村两百余口是你所为？”东方永安声音提高，变得尖锐。
“……是。”
“糟蹋杀害村中女子，迫使村中男子做苦力亦是你所为？”
“是是……不是，祖奶奶，我都说我知错了，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
不等他说完东方永安道：“狐耳让他闭嘴。”狐耳将一块麻布团起塞到他口中，“省点力气，到佛祖跟前忏悔，记得要心诚。”她回首高声道，“请两位村长上前祭奠！”
两位村长庄严肃穆走上前，走到摆放在崖边的香案前，白鹤摊开羊皮纸对着东南村落的方向高声宣读祭词：
“天地生身，青山拥灵。
尔生欢悦，我心同喜。
尔魂去兮，我心伤悲。
唤尔魂归，万古长情。”
宁孚接过豲子递上来的酒水，朝东南三拜，随着祭词倾洒三杯酒水，一祭天、二祭地，三悼亡灵。而后两人后退，东方永安上前高声宣告：“血债当血偿，今日以匪徒之血，告慰在天亡灵！”说罢抽出背上的黑剑交给绿蚁。来此之前女孩再三请求一定要让她执行这第一斩，才能告慰父母亲人，才能抚平心头的恨。那场屠杀中，失去家人亲人的大有人在，东方永安与两位村长商议，村长们又聚其他有冤仇在身者商议一番，众人皆同意由女孩执行第一斩，毕竟被救回来时女孩已经奄奄一息、失了大半条命，许多人都以为她活不成。幸得老天怜悯，女孩意坚才从鬼门关逃回，她心中之恨，众人岂不明白？又怎能不成全？
女孩接过黑剑，被掌中冰冷、心中憎恨激得颤抖不已，她高高举起利剑对准皮虎脖颈。皮虎临死拼命挣扎，从喉咙发出凄厉的呜咽声。人群中有人将盯住自己姐姐、面露害怕的小女孩眼睛遮住。
“啊！”绿蚁愤然尖叫，双手握着剑柄将利剑挥下，然而剑刃却停在脖子上方一寸处。她重重喘着气，脸色苍白，一斩不成，再次举起，挥下，却同样停在脖子上方，那一寸的距离仿佛隔着坚铁硬石、壕沟深壑，竟无论如何无法跨越。几次下来她已然浑身是汗，脚步虚浮，握剑不稳。
当她一个踉跄后退时，东方永安撑住她的腰身，绿蚁看她一眼顿时受了莫大委屈般哭起来：“我，我是不是很没用？”东方永安摇头：“你不是没用。”她的声音毫无犹疑，“你是心善，心善从来不是罪过。把剑给我，他不配脏了你的手。狐耳扶她退下。”将绿蚁交给狐耳，她走到待死之人身侧，缓缓、坚定地举起长剑，耀眼的阳光从剑刃滑过，忽而直劈而下。
这个世界，需要干净、纯粹之人赋予美好、良善。
而她愿身负罪孽，护持那一份良善。
当日在训练场被斩者二十人，皆是几个寨子做主的，余下小喽啰村人一商议，串葫芦似的捆了由豲子、巨人带人押下山去交给官署。进山剿匪费财费力，而今他们捆好了送上门，官署想来不会置之不理。
“如此，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喘口气了？”狐耳蹦跳到村长身边。
宁孚不置可否，白鹤捻着胡须沉吟片刻道：“那是自然，去跟小伙子们放松放松吧。”
狐耳跑开后，宁孚问：“怕是让他们高兴太早，那白头山还有个老神仙。”
“你以为我忘记了？我已经瞧过，死掉的蟊贼里面有一群，身着黑衣腰缠白带头戴白巾之人，所持刀器与别人大不相同，猜就是老神仙座下。死的活的加起来统共二百多，二百多就算对老神仙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他稍顿，“白头山元气大伤矣。啧，要我说，这位东方姑娘当真厉害，对陷阱、伏杀竟相当熟稔，临危不惧。依老朽看，此女如潜渊之龙、大有气象，不可限量。”边境之民不如腹地之人那般门庭、性别偏见根深蒂固。
“那便好。”能得喘息之机就好。先不说白头山离得远，就算当真要来报复，他们按照东方姑娘的法子好好准备，几个村子互相呼应，凝成一股，不惧那一个白头山老神仙！
“走吧，还有诸多事等着你我。”恶战方过，尚有许多事要处理，在恶战中死去的好汉们要送回村子安葬，他们也该收拾准备下山回去自己的家园。
山脚往北的一条不显眼小道上，东方永安正在与故人道别。
“你真的不跟我们走？”沈涪道。冯钱已经带着一百名寻常装扮的官兵，抄小路快马回转丰城。谁也没料到，恶战之前，沈涪与冯钱会带着一百人出现，大大减轻了村民防守压力，正是这一百从天而降的神兵，轻松扭转原本胜负难料的局面，底定胜利，也才让东方永安敢说：戏台已搭好，静等主角登场。只不过他们以其他借口调动这百人，来去不得声张，连县城都不知道。“小言很想你。”?
“等这边一完事，我就过去，小星星刚好，还需固本培元。另外，我也想再教他们一些，才能放心。”
沈涪抱拳：“好，那我们在丰城等你。若有需要遣人来信。”
东方永安点头，目送他上马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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