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刑部的签押房中依旧灯火明亮，曲书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皇后交代的任务只要他想做，并非难事。随着笔尖落下，他脑中思绪也越来越清明，先前抓不着的念头，千丝万缕如江水不绝涌入脑中，每一笔落下，疑问就加深、解开、复又涌现，他时而顿笔冥思、时而挥洒疾书，到后来他恍然中夹杂新的疑虑，脸色时时变换，神情那叫一个精彩。
几个日夜后，四叠折书重新回到东方永安手中，交出时，曲书臣请求屏退左右，皇后依言。待屋中只剩下两人，他躬身拱手：“娘娘既将此事交与下官，下官可否认为娘娘经过深思熟虑后，觉得下官是可信之人？”皇后答非所问道了句：“你很聪明。”
他脸色稍缓，嘴角却绷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那么下官斗胆一言，此四册并不完整，还缺了最重要的一样，或者说，此四册。”他稍顿，“是为了某一件您真正要做的事铺垫。娘娘既认定下官可信，下官请娘娘告知，那件事为何？您的目的为何？”
“知晓了，你待如何？不告诉你又待如何？”
“下官不待如何？只是好奇。”
“好奇心害死猫。”
“反正这事迟早要摆到堂上公议，娘娘若想做成，需要支持的声音。”
东方永安好笑：“告诉你，你就能支持？”
曲书臣笑得诚恳：“毕竟这些都是我写的不是吗？”
“告知你也无妨，其实非是你想象多大的举动。”
凤栖宫红樱树下，东方永安将四叠册子摊开在李无策面前，李无策的目光粗略扫过，心中已将疑点陈列开来。东方永安道：“看你的样子，已有所察觉，想瞒过你是不可能了。我有点好奇，曲书臣经过几个日夜的梳理、思索，发现其中的问题不足为奇，你当真只扫几眼就能发觉？也太神了。”她伸手捏她的脸颊，“你真的是人吗？别不是什么妖怪变的，潜伏在本宫身边。”
李无策淡淡翻个白眼：“你有什么好图谋的？”
“是是，我一个皇后在李高人眼中实在平平无奇。看也看过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李无策反问：“你有什么想问的？”
“明明是你有疑问，也一定要我先提问？”她啧啧摇头，“你是到死也得抱着你那奇奇怪怪的守则不肯撒手，说起来你也是个老顽固嘛。所以，请李高人替我解答，你在四册中发现了什么？”
李无策露出一个欠揍的笑：“问得好。”
“……”
她点住第一册，上面写着新添刑法纲要与曲书臣填充的细则：“这一册没什么好说，不过你的仁义开明出乎我的意料。细思你过往所为，算不得一个优柔寡断之人，仁义在你身上也未有引人注目的凸显，某些时候，你甚至可以算得上果断狠辣。”
“请注意用词，坐在你面前的是当今皇后，本皇后听着有点不痛快。”
李无策不理会：“但我发现你做事极有界限，也就是说狠辣不是你的本心，只是某些必要时候的行事手段，相反无必要之时，你常常表现得开明。我有想过这种开明会否亦是一种手段，发现它更有可能是刻在你骨子里的。于是我开始思索，你成长的环境，东方将军是个开明之人，但似乎不能成为你开明的源泉。这种开明，也体现在另三册中。”她忽而变得认真，“我对你的成长之地很好奇，真正的成长之地。”
东方永安不由一惊，她知李无策敏锐，智计无双，料到她一眼就能发现四册问题，却未料到，她首先提出的是关于她本身的疑虑。她那双锐利的眼仿佛透过她看到她身后的时代，太令人心惊。要知道关于她的来处，曾只敢跟李明珏提起，博闻如李明珏虽相信了，却又未完全信，只怕当作了什么奇闻怪谈，而李无策是自行发现，其中的差别大了去。
“……这个问题等下回答，下一个。”
李无策手指点到第二册上：“二、三册我一并说。此两册皆关系到男女婚嫁，其中不乏为女子谋利，原因可以理解。”东方永安注意到她的用词“不乏”，听她继续，“但只是为女子谋利？不尽然。”
东方永安来了兴致：“哦？如何不尽然？第二册新添休夫，不是为女子挣颜面？虽说有和离与义绝，说到底仍是建立在夫为妻纲的基础上。就说这个义绝，存在杀亲之恶，双方都已经恩断义绝了，主动权却仍在夫家手中，妻仍是被赶出去的那个，且义绝对双方的要求也不尽相同，即是说女子不论受害与否都处于被动境地，被赶出去后都会名节受损。提出休夫，是要为她们拿回一点点主动权。第三册就更不用说了，限制纳妾蓄奴，集中管制青楼，禁止贩卖人口都关系到女子的切身利益。从古至今多少女子在后院争斗中变得面目全非，最后身陨，皇宫更是争斗激烈，处处雌竞。夫君背离已经苦不堪言，还要与其他女子斗得死去活来，想想这样的人生就痛苦不堪，我既为皇后，如何能不解救她们一二？”
“问题便在这里。你的确有为女子谋利之心，方才我就说过。可以你一路走来的见闻，当真料想不到，此两条颁下去会引发多大的动荡？你堂而皇之挑战夫权，只会引起男子激烈的反抗，长期看也许真能改善女子处境，可短期内必然给她们带来更多灾祸。你胆敢让女子休夫，那些已有休妻意愿的男子必定先下手为强，以此报复。你限制纳妾蓄奴，在推行到位之前，男子必定变本加厉。结果就是后宅中的争斗会更激烈，也会有更多女子败下阵来，然后被赶出家门。她们已经出嫁，在娘家是外人，无法回婆家亦无法回娘家，长期身处后宅，亦无法谋生，死路一条。到那时，不但男子憎恨你，女子对你亦是怨声载道，你会将自己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李无策少见的严肃。
东方永安轻笑：“我以为你只是名观察者，不会在意……”
“你挑战的夫权中也有陛下一份，你若真要自寻死路，没人帮得了你，届时陛下也护你不住。”她蓦地缓了脸色，一声叹息，“我不会浪费时间在一个死人身上。”
“可你还在这里。”
“便是这第四册。”李无策手指一望移往最后一册，“这册看似一笔略过，其实它才是重中之重对不对？现在你愿意细细说一说吗？”
东方永安起身，缓慢踱起步子：“这就要从我的出生之地说起……”
两个时辰后，李无策定定看着面前的人，一双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神色一丝惊讶一丝慨叹，仿佛吃下一张过大的饼一时难以消化，噎住了。良久，方呢喃：“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蓦地，她眼中精光闪烁，“这就是你说的，与其观望、为不平怨愤，不如跃身历史洪流？那么我的意见是，枢密体系与邸报仍不够，你需要一个登闻钟，如果要将她们拽入历史洪流，请给她们一点庇护，不要让她们在洪流中被击得粉身碎骨。”
东方永安重重点头：“若有一日会被击得粉身碎骨，我定首当其冲。”
在她离去前，李无策叫住她，这是自称观察者之人最动情的一次：“保护好你自己，去寻求陛下的帮助。”
四册最终呈在了李明珏面前，她只是皇后，任何律法的提出、制定、推行必得皇帝首肯，否则白谈。而李明珏也提出了与曲书臣、李无策相同的疑问，闻得东方永安解说后，他沉默许久：“你真正的目的是要将女子从后宅中、从毫无意义的争斗与内耗中拽出来？为何要这么做？女子生来有女子的天责，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家才能稳固，国也才能稳固。”很显然，他不甚赞同。但这就是李明珏的优点，他开明不独断，很多时候都愿意听对方解释，只要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有一种事情不脱离自己掌控的从容与自信。“古来有志之为政者，所求都是民富国强，货流天下则民可富，民富则国可强，陛下说是不是？”
“理是这个理，但自古打压商贾并非与他们有怨，而是另有原因。”
“这个原因我们等下再说。历来繁华之地无一不是四通八达、商市兴盛之地，就拿始朝来说，原本不过一个边陲小国，却在开放门户、吸引来天下商贾、海纳百川之后迅速崛起，经过数代励精图治，终至民富国强，一举并六国吞山河，建不朽之功业，成万载之传奇。商市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发挥了怎样的作用，陛下比我更明白。而如果我们说商市是渠漕，那么生产便是基石，无产便无商。目下不论山川林泽的开垦还是盐铁炼制、印染织造，每行每业都更多地倚赖男子的生产力与创造力，他们的能力愈来愈多被开发出来，但陛下有没有想过总有尽头？仅仅依靠男子，国家发展的上限在哪里？虽说尚未到顶，但千百年的培养，被挖掘出来的潜力半数总是有了，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就会遭遇瓶颈。”
李明珏不语，因为既然要理清她的意思，首先便要理解、习惯她的用语，颇费心力。
“我听过一句话，深以为然，它如是说：一个真正强大的文明没有弱者。”她走到李明珏跟前，蹲下身，攀上他的膝头，“陛下想一想，历朝历代，男子多少？女子多少？人数虽有变动，但女子大抵有半数之众。她们囿于后宅，不识字不通文，再加上老幼，即是说一个国家、一个文明有超过半数皆是弱者，这样的邦国与文明如何真正强大？在未来男子能力完全开发出来后，又要如何突破瓶颈、突破上限？还是说我们人类就甘愿为那道上限所困，千年万年抱持着一成不变的体系，在这个世间毫无改变地走下去？为着男子握在手中那点利益、优势，自愿让整个文明被困，不敢去奢求飞升？真要将那另一半的生产力与创造力白白放弃？让她们在所谓的宅院斗争中不断萎缩，直至湮灭？”她摇头，“阿玉，不该是这样的，她们的智慧，她们的创造力应该同样要用于历史的推进与文明的飞升。”
“只靠男子，载不动这么多弱者，载不动整个文明！必须要让女子同样成为强者，他们一同承载老幼，才能突破上天落在文明头上的紧箍咒。”
“文明？”李明珏有些茫然。
“对，千载万载后传承下去的是文明，在沧海桑田中不断毁灭却依然能重生的也是文明，只有文明！从现在开始去武装它，提升它，让女子也站起来，去撑起它！”
“我们方才是在说商贾？是了你的目的是将女子拽出来，让她们投身工与商？可是她们什么也不会，所以……”
东方永安眼神炽热：“所以要开办女子学塾，要教给她们很多很多东西。”
“你说的那么多，我一时想不清。可有一点你有没有想过，置身后宅的女子也许并非被迫，而是她们自愿呢？后宅生活虽然免不了争斗，可衣食无忧，不必操心挨饿受冻，不用太过努力，相较而言，出了宅院不是更辛苦？你将她们生拉硬拽出来，她们能愿意？你别忘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谁愿意去劳作挣口饭？若否，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子争当权贵、富人的小妾、外室不是吗？说到底，你说的那些都不敌一个‘钱’，一个‘利’字。”
不愧是李明珏，几句话结结实实“打了”东方永安一巴掌，打着为女子好、为文明计的旗号，可女子不领情、男子不稀罕呢？可不就里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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