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7 章 第 587 章

“你将锦乐堂的厨子退了？”李明珏漫不经心一问。倒不是他这个皇帝闲得去关心一名厨子，而是东方永安行事向来有缘由，这个缘由让他有些好奇，若是厨子犯了什么事，当不是仅仅赶出去这么简单；可若没犯事，又何须赶出去？

“没别的，就是吃腻了。”

“又不是你吃。”

“孩子们功课任务重，挺累的，自然要保证他们吃好穿好住好。”

“你倒是细致。”李明珏言不由衷，却没再追问。瞧东方永安眼珠子轱辘转的样子，定是又在打什么主意。老夫老妻了，他对她还不了解？越是神神秘秘越不会隐瞒太久，想来是在酝酿什么好让他一见即明的法子，也就随她去了。

果然她开始铺垫：“很久没去长阳吃吃特色美食，还怪想念的。”

李明珏装作丝毫不察：“想出去了？襄大君从来不都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敢拦你？”

“一个人去吃东西有什么意思？”她挽着他的胳膊，“陛下你说说你有多久没歇息了？”

“难不成还想让我陪你去？”

“郎君陪娘子不是应该的？”

李明珏心里嘀咕：往日也没见你这么积极地要为夫作陪，面上颇有些为难：“你知道你的郎君不是寻常人，忙得很，整天焦头烂额，你忍心吗？”

“不忍心，可陪我也很重要啊。”

“真的重要？”东方永安郑重其事点头，李明珏要笑不笑，“那好吧，朕勉为其难。明日是臣子的休沐日，朕也偷得半日闲。满意了？”东方永安咧嘴一笑，点头如捣蒜。

翌日，待日头偏西，李明珏才抽出时间来。赵木一把老骨头陪不了他们折腾，让他的两名徒弟牵来一辆朴素到寒碜的马车。李明珏出来时，东方永安已在车边等待，见着他的装扮不客气地笑起来：“陛下，倒也不必如此。咱们第一站要去泽世楼，您穿成这样才会引人注意。”泽世楼乃是长阳第一富贵楼，驾着寒碜马车，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衫去泽世楼？被人行注目礼就罢了，恐怕连门都进不去。

“你也没说去泽世楼。”李明珏抱怨，“若是去泽世楼有何意思？菜品跟宫里的差不远。”

“那您想去哪里？”不等他答，东方永安压低声音道，“我明白，难得微服，自然是体察民情重要。陛下放心吧，绝不会白白浪费您的时间。”她挽着他回照心殿，亲自给他挑了件既无外露的珠光宝气也不会轻易叫人轻视了的袍子，簪上象牙簪子，垂下两根白玉带，依旧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李明珏平素就温和，要出去也不必刻意收敛什么九五之尊的王八之气，啊不，王霸之气，整个人好似一块暖玉，散发着令人心动的温软光芒。

李明珏见她愣着问：“有何不妥？”

“等等。”东方永安在准备的衣饰里一阵翻找，摸出只假胡须来给他贴上，才道，“好了。”开玩笑，他们是去办正经事，可不是让他去招蜂引蝶的。女子学塾让娘子们长了见识，也让她们大胆起来，长阳大街上俊男被追捧时有发生，她可是最擅长防患于未然，岂能让她的阿玉，叫人瞧了去。

殿外小太监们也换了寻常人家的马车在等候，单锋与无影各带数名侍卫列作两队，此外东方永安知晓还会有暗卫跟随。马车出了宫城，直奔泽世楼。入了雅间，东方永安也不废话，直接让对方将招牌菜端来，不一会儿小案摆上七八道菜品，东方永安挑了三盘其余让包起来。小二脸色顿时不好，这位夫人虽穿着算不得鲜亮，但料子上的针线活是上好的，泽世楼的小二自是见过世面，识得货，不敢怠慢。闻得她二话不说，就让端招牌菜，更是心下一喜，是个大咧、好伺候之人，现下看来，却不过是个守财奴，或者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这么精打细算，能有多少钱，指不定这身衣衫已经是最好的，泽世楼也是第一次来，怪不得以前未见过。

见小二脸上起了怠慢，东方永安不客气道：“出去守着，别杵人客跟前摆张臭脸叫人吃不下饭。”

小二退去，李明珏问：“就三盘菜咱还得跑这一趟？你吃得饱？”

“够了。”东方永安神秘一笑，“留着肚子，今儿得吃半天呢。”

很快李明珏就知道她所说何意，两个时辰后，他们已经吃了七八家酒肆、茶楼，出宫时太阳偏西，这会儿已经黑透了。街上掌起灯笼，各种摊子前人来人往，摊主吆喝得热火朝天。而他们就跟十几人一起挤在一处小吃摊前等着热乎乎的炸串，李明珏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先不说这玩意吃下去自己会不会肠胃闹腾，就说半日吃下来，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最开始还曾担忧吃不饱。目下他只想将东方永安拽离各种吃食摊子，或是回宫，或是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走走。

“喏，你的份。”串子已经炸好，东方永安递几串过来，李明珏义正言辞拒绝，这一次随她怎么劝，吹得如何天花乱坠，他也绝不妥协！好在，东方永安未强求，自顾自咬起来。她咬得很勉强、嚼得很慢，显然也撑着了。“既然吃东西不觉得开心，为何还要勉强自己？”他忍不住问。

东方永安拉着他离开人群，才道：“阿玉以为我为何要吃这么多？只是一时兴起？”

“不是吗？”

“吃了半日，你没有发现什么？”

“什么？”李明珏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东方永安将串子送到他鼻端：“你再闻闻？”

“我已经什么味都闻不出来了。”

“你没发现这些东西都一个味？”

“怎么可能？”她的意思泽世楼和这小摊子以及大大小小那么多家店铺，菜食都一个味？是他傻了，还是东方永安疯了？或者她又在打什么机锋？

“是真的。”

看她神色坚定，他疑上心头，就着她的手咬一口串子，摇头：“还是吃不出来。”

东方永安叹气：“早知如此，应该先教你药理。你再想想，就没有一点不同寻常处？”

李明珏细细思忖，末了道：“如果实在要说不寻常，那就是我竟都不知道我这么能吃。”

“……”

见她失望，李明珏噗嗤笑出来：“不逗你了，你塞给我的吃食里有几样我不爱吃，甚至很讨厌，但怪的是，我竟然吃得津津有味，这令我有些在意。你故意的，对不对？”

“如同魔法，能让所有东西都变得好吃，能让厌恶的在嘴里都变得美味，使人对其产生留恋。很神奇是不是？这就是迦兰叶的本事。”

“迦兰叶……我记得，李穆曾颁过律例，不准其流通。”

“事实你看到了，光是吃食这一块，我们半日走过的酒肆、茶楼、甚至街边的小摊子，没有一家不在用。在我们忘记的时候，迦兰叶已经，无处不在。”

不知是她的话还是夜里的风让李明珏打了个寒战：“可半日下来，我也没吃出什么问题，只是让人有几分留恋罢了。”

“阿玉！”东方永安喊得很急，“不要被它一时的温和骗了！如果没有极大的危害，我何必多此一举？其实。”她缓下语气，“迦兰叶危害如何，有一人最清楚。”

“七叔。”

“没错，可你七叔离开了，一时也找不着。不过，我会让你看到的，迦兰叶到底有怎样的危害，你随我来。”

马车最后停在一条黑黢黢、没什么人气的巷子口。东方永安率先跳下车，李明珏跟着跳下来，望一眼幽黑不见五指，只在尽头有一丝光亮的巷子：“这里是？”

“当地人叫它邋遢巷，这里的人叫它快活巷。”

“如此反差的名字？”

“无影、单锋靠近点，护好郎君。”先前她都叫侍卫远远跟着，这时却一脸严肃让他们靠近。无影与单锋不敢大意，立时戒备。东方永安往巷中走去：“巷子里堆着杂物，都小心点。”一面牵起李明珏的手。这条巷子她已让陆云岚探过，发现迦兰叶后她就想让李明珏亲眼见一见，按照锦乐堂厨子的说法，迦兰叶广为流通，那么长阳一定有这样的地方。没多久，陆云岚让端木宣文带话进宫说找到了这样的地方，这一片东方永安不完全陌生，因为隔两条巷子便是猪狗巷。入巷前，她遣人将带出来的菜食都送去了猪狗巷。

走了约莫百来步，眼前豁然开朗，是处废弃的棚子或者作坊，两面泥墙，一头用木板歪歪斜斜钉出一堵算是能遮风挡雨的墙，另一头大敞，直通黑暗。棚顶挂下三两只穿着铁链的铁圈，铁圈边缘插着几根长短不一的白色蜡烛，蜡烛发出可怜的光，堪堪照亮下方各处挤着的流浪者。

不得不说，乍一看到这么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李明珏是吃惊的。在那个位子坐久了，都快忘记世上还有这样阴暗的角落，有如此一群无家可归之人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在生死边缘艰难地挣扎。

但更叫他诧异的是，这群流浪汉与他见过的那些穷苦人不尽相同。贫困、沮丧、没有希望是他们的共同点，可这群人多了份难以言说的……他想了半天，想出枯槁两字。好比横躺在脚下这人，干瘦如柴、两颊凹陷不说，眼窝深陷，周围一圈浓郁的青黑，像被谁狠狠揍过，眼斜嘴歪、脸上遍生疮斑，最重要的是眼神涣散。再观他人，李明珏发现，眼神涣散、神情恍惚、似梦似醒，是这群人最显著的特征。他们与寻常流浪汉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对外来者毫无兴趣，从他们踏入，转动过眼珠子的都没几个。

他们或坐或躺，半晌也不挪动一下，有几人李明珏甚至以为是尸体，若不是那单薄的胸膛尚有细微的起伏。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这里已被世间遗忘，而这些被遗忘的人毫不在乎，他们对他人、对人世、对所有失去了兴趣，恐怕就连生或死在他们看来也不那么要紧。

倏然，外头黑暗中传来响动，躺了一地的“尸首”骤然睁开眼睛，一行人惊觉，那一双双涣散的眼爆出贪狼般的绿光。这等遽变令他们诧异、也叫他们心惊。

流浪汉们挣扎起身，潮水般往棚屋敞开的那面涌去，起不来的爬也要爬过去，那撑地的手臂枯瘦得让呆看的人觉得下一刻就要断裂。

在东方永安示意下，一行人缓缓退回巷子，于暗中凝视昏黄的烛光下蓦地疯狂起来的人群：人群之中，一人拎着只小布袋，身后一人则拎着大一点的袋子，看起来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们，争先恐后将成串铜币丢入后面人的袋子，然后欣喜若狂地从前面人手中接过半根手指长的叶卷。拿到叶卷的立即在铁圈蜡烛上点燃，躲到一边吞云吐雾，一脸沉醉满足，似乎再没有比这更神仙的日子。

一小袋叶卷自然不够分，前头人将袋子翻个底朝天示意没有了，立时有无数双骷髅手攀上，那人重咳一声：“谁坏了规矩，后果自负。”攀上的手被烫着般赶紧缩回。短短时间内，两人将小袋叶卷变成一大袋铜钱，扛在肩上撤离，剩下的人为抢叶卷扭打成一团，不久前死一般寂静的地方混乱喧闹无比。

先前的死寂仿若只是错觉，而眼前一幕更是怵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