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正吃得欢快，香雪过来二话不说将他们手中的糕点打落，动作几乎可以算得上粗鲁无礼，三小只茫然，却见这名母后身边最得力的姑姑巧笑倩兮，依旧是惯常温软、可亲的模样，不见丝毫凶神恶煞，仿佛方才以下犯上的无礼之举只是错觉。她忽而指着外头：“呀，下雪了，殿下们快看！”三小只果然轻易被转移了注意力，委屈巴巴又满眼期待地向东方永安望去。东方永安点头，三小只立即如出笼的小兽，欢呼雀跃地蹦出去。
“你们快来看，好大的雪。”李追星率先奔入院子，抬头见先前还晴着的天空倏然变得灰白，飘起漫天的鹅毛大雪，好似天公倾倒下无数柳絮，不禁伸手，让雪花落在掌心，如捧珍宝似的，小心捧着。一入冬就白得有些过分的脸，在寒风吹拂下很快被冻成胭红色。他身有隐疾，畏寒，此刻却满心欢喜，不觉寒冷。看着看着又生出些许惆怅：“大雪纷落如柳絮，谁明天公为谁哭？”
“真的，还是今年第一场雪呢。”李征手负在背后，像个小大人。
“走快点。”走在后面的李绰嫌他慢，不客气地将他撞开，奔到李追星跟前，瞅了一眼，蓦地一口气将他手心尚未融化的雪花吹起，“哥，你什么都好，就是伤怀太多了些，下个雪而已。下雪哭，下雨哭，那一年四季老天不得哭个不停？”
“你懂什么，平日叫你多念几句诗如同要你命，别的不会，煞风景你最行。”李征骂。
“你的诗做得最好，国学馆石龟池里的老龟都嫌弃，再好不过。”李绰朝他做了个鬼脸跑开。
李征一跺脚：“臭丫头，又讨打了是不是。”
“是又怎样，反正你打不着，打不着。”
两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李绰跑累了就躲到李追星身后，李征照例一到李追星跟前就乖乖收起拳头，李绰少不得又一番挑衅，三人笑闹在一处。嬷嬷们离得远远的，守在院子边，跟着他们一起笑逐颜开，对此情此景见惯不怪。
东方永安站在廊下瞧了片刻，带着香雪与主事嬷嬷往锦乐堂的正院去。
不一会儿，锦乐堂的厨子被传过来。锦乐堂有自己的小厨房，与凤栖宫的小厨房、皇帝的大御膳房并不相干，厨子是外头找的身家干净之人，小有名气，厨艺精湛东方永安亲自尝过，是清楚的。为人本分老实，认真勤勉亦是东方永安考评时看重的。这样一个妥当之人此刻跪在她面前，很是惶然，头也不敢抬。
东方永安不打算再吓唬他：“找你来，可知是为何事？”
跪着的人肩膀轻微抖动：“小，小的不知。”
“抬头回话。”掌厨抬起头来，一脸茫然。东方永安眼神示意香雪将面前的糕点端给他：“你自己尝尝，告诉本宫有何不妥？”掌厨不明所以，颤巍巍拿了点心咬一口，不明，细嚼慢咽，仍是不明。东方永安见他眼神中的疑惑非是作伪——让他抬头便是这个原因，历经千帆，而今凭借对方眼神、面部细微表情，她就能判断对方话语有几分真，若未经过刻意训练，已经少有人能逃脱她的火眼金睛——言语中的冷峻稍散：“那么你自行说来，这盘糕点都用了哪些配料？越详尽越好。”掌厨细细说来，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她眉头拧起，末了问：“你用了迦兰叶？”掌厨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说出来，怪的是面上憨色不减。
东方永安不禁心下诧异，此人反应甚是不合常理。是心怀叵测、故意为之、视死如归？真如此，能装得这样好，她倒是小瞧他了。又或者……
掌厨解释：“前些时候，殿下们胃口不佳，小的便用了些许，迦兰叶有提振食欲的效用，不知有何不妥？”
“不知，有何不妥？”东方永安有些好笑又有些恼火，偏生对方一本正经，虽疑惑不安，面色大体仍是坦然，眼神也没有被当场抓个正着该有的闪烁，显然其人当真不觉有何不妥。“我问你，摄政王在位时期已颁下律例，禁止迦兰叶流通、入膳，此事你可知？”
掌厨点点头，这下，面上终于露出些许难色，想说什么似又不敢，颇有些踌躇。
东方永安道：“要说便说，本宫允你辩驳，免你今日言辞之罪。”
“多谢娘娘。”掌厨磕个头，磕磕绊绊说起来，许久才将来龙去脉大致说清楚，最后道，“……小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律例虽未废除，可真要说来已是形同虚设，迦兰叶很早就在长阳流传开来，早在……之前。”东方永安知他省去的是“新帝登基”，“您有所不知，长阳人家没有不用迦兰叶的，有也只是因为没钱。越是高门大户，用得越是尽兴，若要充门面，迦兰叶是首选，谁家要没个迦兰叶，那是要被瞧不起的。逢年过节、走亲访友，送上一盒子迦兰叶那就叫出手阔绰、感情深厚，主宾皆欢，可见迦兰叶本身是没有不妥的。它效用奇多、受人追捧、价钱水涨船高，如今能轻易用上上品迦兰叶的都是有身份的贵人，穷人们就是想闻个味也要费好一番力气，倘能抢得一两根叶屑卷成的叶卷那就不得了。殿下们都是顶金贵的人，自是该用最上品的迦兰叶，娘娘请放心，每块叶饼都是我亲自盯着行家挑选的，绝无以次充好之嫌！”
“……”搞半天，他以为自己生气的点在迦兰叶品质好坏与否，东方永安心下五味陈杂，喝道，“无知！这玩意损耗的是人之精气神，它就像一棵毒草，会根植在吸食它之人的血肉中，以他们的骨血为基，一点点拖垮他们的身体，直至最后连他们的精气神一起毁灭，真正的身形俱灭！你们不是敬神畏鬼吗？要找什么恶鬼？这就是潜藏在世间的恶鬼！”
“恶，恶鬼？”掌厨怔愣，似还没想通迦兰叶与恶鬼有何干系。
东方永安无意再解释：“你下去吧，管事嬷嬷会与你结清酬劳，今年已至年关，该有的赏赐……就一并给了你，你且回家……”
听到这儿掌厨明白了，是要赶他走，立马砰砰磕头：“小的错了，既然娘娘不喜，小的以后再也不敢。”
东方永安不为所动，继续道：“你且在家，过了这个年关，开春后到禳岁桥北街的‘可来酒馆’去，那儿缺个掌厨的。莫要觉得委屈，你以迦兰叶危害殿下们的康健，所犯乃死罪，本宫念你多年来勤勤恳恳，且律例形同虚设非你之过，不予深究，但万万是不能再留你的，你知本宫的规矩，自去吧。切记，从今往后绝不可再沾染迦兰叶，否则本宫必不轻饶。食物应该带给人们康健与幸福，不可让它污了你的厨房，如果你还有身为掌厨的骄傲。”
最后一句面前的人听懂了，面上掩不住的怨忿不平在愣了片刻后化作醒悟与惭愧：“小人谨记娘娘教诲。”
回到书香苑三个孩子依旧在耍闹，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正好供他们打雪仗。李绰是越战越勇，反观李追星有些气力不济，撑着腰在一边气喘吁吁。
今日在雪地里、在寒风中待得有些久，身体不支，可李追星不大想进去，一来，另两个闹得正欢，他不想扫兴；二来，他是最大的，身为兄长，却每次都第一个打退堂鼓，纵然未有人对此有过闲言，可他心中愈发生出不甘。为何只有他这般病怏怏？为何自己如此没用？他不想做最没用的那个，不想在岁月的变迁中成为被抛下的人，只能看着他们逐渐跑远。所以他怄气般，与自己的身体僵持着。
蓦地，一只手揽上他的肩，随即温暖包裹了他，回头，皇后替他披上厚厚的大氅，脸上带着宽慰的笑。他局促地低下头，她总是这样，眼睛仿佛能洞穿他的心思，他心中那些不甘、郁卒、失落，那些他不敢摊开让她看的东西都逃不过她的眼。可她从不暴力地将他面上的平静撕开，强行让它们露出来，她会宽容地笑看着他，无声地给他力量，仿佛在告诉他，别怕、别忧心，有她在，一切都好。他能体味到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33小说网
他的母亲是个与别人的母亲很不一样的人，他自小就知道。她没有那么细致入微、温柔贴心，不会给他们唱睡前曲，轻声细语地哄他们开心。可她始终坚定地守候在他们身后，如风雨不摧的巍巍大山，任他们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与勇气，这勇气能助他们驱散黑夜的恐惧，与路途中的迷茫。
不定的心逐渐安定，那些隐晦的情绪如小鬼被驱逐，李追星脆脆喊了声：“母亲。”
“今日站得够久了，回屋去？”李追星点头，东方永安朝另两个人来疯喊，“最后一个进屋的下次多做一篇文章。”话未说完，她牵着李追星就往屋里跑。另两个反应过来，哇哇大叫着奔过来，嘴里叫嚷：“母亲，你们作弊！”
“我没教过你们兵不厌诈吗？”
“这次不算！我反对！”
“我也反对！”
“反对无效。”
母子四人没大没小，你一句我一句，讨价还价的声音飘出去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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