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1 章 第 591 章

“你，你你你，你放开我！”老夫子连声嘶吼，东方永安恍若未闻。

内侍们不由分说架起老夫子往内院去，三小只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回过神，眼前早不见母亲和老夫子身影，连忙奔向通往内院的门扉，却叫香雪拦住去路。香雪笑如暖风拂面：“娘娘办事，殿下们在这儿等着就好。”三小只心肝一颤，很快内院响动一毫无遗尽数传了过来，老夫子撕心裂肺的怒骂夹杂哀嚎，让三小只不忍卒听，恨不得将耳朵堵上。

“你你，胆敢对老夫无礼？”

东方永安笑：“本宫什么都还没做。”内侍搬来凳子，她悠然坐下，“既然老夫子如此控诉，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对不起你。来人。”她吩咐，“替老夫子将衣衫除了，凉快凉快。”

“你你，无礼！”

“换个说辞。”

“无，无耻！”

东方永安也不跟他耍嘴皮子，头微微一侧，内侍如狼似虎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将老夫子的袍子给除了，仅剩雪白的中衣，这还不算完，随即夹着老夫子的内侍往两边稍稍一侧，一桶冷水迎面泼过来，将老夫子浇了个透心凉。若说方才被人架走仅仅是些许失态，此刻被淋成只落汤鸡，鬓发也因拉拽掉下丝丝缕缕来，瞧着分外狼狈、凄凉。

这天虽算不得冷，被一桶水淋个透却也绝不好受，老夫子脸色发白，嘴色发青，面上神情既惊怒且悲凉，好似下一刻就要死了。不过怒骂仍旧很有气力，张牙舞爪向东方永安扑过来：“你你，老夫今日跟你拼了。”可惜被内侍夹住，无法挣脱半分。

东方永安摸摸自己有些长了的指甲，她不喜欢将指甲留长，不方便得很：“老夫子怕是还没认清楚自己的处境吧？你可能对本宫有点误解。”她停手起身走过去，“看好站在你面前的是谁，襄大君暨安字军统领，您不是喜欢骂无耻、骂不知礼节吗？今日就让您好好看看什么叫无耻、不知礼节。您不是成日里喜欢法古非今？本君向有成人之美的雅量，这就送您一程，好好去谒见您心中的圣人圣君圣王。将他丢进井里，请老夫子上路。”

方才还横眉怒目的沈怀文，急遽变了脸色，眼珠子瞪得老圆，似乎不敢相信她敢在皇宫国学馆明目张胆行凶。眨眼，人已经被按到井边，这井打得窄又深，望下去黑黝黝一片，好似怪物肚腹里没有丝毫光亮的食道，只觉森然寒意一阵接一阵腾上来。沈怀文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双手死死扒住井沿，双脚乱蹬：“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胆敢行凶杀人，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身后东方永安冷冷的声音传来：“你要王法、天理？本君告诉你，本君就是王法、就是天理！愣着干嘛？赶紧请老夫子下去。”

内侍们加快手上动作，老夫子吓软了腿，如一摊烂泥摊在井边，两手扒拉着井沿，死活不松开。仰头鬼哭狼嚎，口中叽叽咕咕，语无伦次，也不知哭喊些什么。

“怎么？老夫子也会害怕？不是为您的大道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无私奉献、卫道身死也在所不惜？那般痛心疾首，却连以身殉道的决心都没有？”

井边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支支吾吾：“殉，殉什么道？老夫几时说过？”

“这么说，老夫子是想活，不想死？”

“谁，谁想死？”

“早这么诚实不就好了？”东方永安示意内侍罢手，内侍们手一松开，老夫子瘫在井边，发髻松松垮垮、衣衫还滴着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半蹲在对方跟前：“你知道要改变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要多少人、多少代不停地努力？你以为是那么容易的吗？你连死都不敢，还想改变什么？阻止什么？做白日梦吧你？你们这些人，成日里一张嘴皮子叭叭叭得飞起，抱着你们那些老旧的东西指点这个、指点那个，却连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都不肯。为着你们手里那点利益不惜倒行逆施，恨不得将其他所有人都踩在脚底，永世不能翻身，好让你们这群腐朽的僵尸有吸不完的血。你以为凭你们这些蟑螂就挡得住历史巨轮？本君今日告诉你，你们只会粉身碎骨！你们这些抱残守缺的老顽固，就在你们的法古梦里醉生梦死，等着被时代淘汰吧！胆敢再拖本君后退，就不是今日这么便宜。”

从内院出来，东方永安脸色已经有所缓和，周身气息却仍是森冷，叫三小只不敢靠近。她未曾察觉，自顾自道：“咱们娘儿几个有些日子未见，今晚在凤栖宫小聚。”

三小只你推我我推你，还是李绰先开口：“那个，母亲，女儿跟福泉宫娘娘约好了，今日要去练字，您说过学而时习、不可懈怠。女儿，这，这就去了。”说罢，朝剩下俩做个鬼脸，一溜烟跑了。李征见状支吾道了句：“今日课业不少，儿子得早点回去温习，拜，拜别母亲。”抓起香雪给他们做的书包亦是麻溜跑了。留下个李追星欲走不走，不知所措。

东方永安没好气问：“你也有事？”

李追星嗫嚅：“回，回禀母亲，无，无事，只是小言姨说好今日做水引馎饦，也无甚，叫人带个话就好。”说完垂首不语，摆出副任凭摆布，极乖巧的模样。李追星以端康王身份出去开府后，小言与沈涪便搬到王府上，出了狱的宋春认了小言做妹妹，替她送了嫁，索性也待在王府。追星身边正缺个得心应手的太监，宋春的身份虽当不得王府管事太监，但以他的资历教出几名懂事的轻而易举。小言看着李追星长大，有她照应，东方永安放心，李追星也高兴，虽未成家，但显然他已经把那里当家。

不论她多么和颜悦色，这孩子在她与皇帝面前总是有些拘谨，在小言面前就要自在许多。东方永安不勉强：“行吧，回去告诉你小言姨多做点，明儿也带来给母亲与陛下尝尝。”小言擅做馎饦，按捺出来的面片极薄，入口滑溜，她也想念了。

转眼，三个孩子都跑了，东方永安有些怅然，何时起，他们对自己都多了份畏惧。今日叫士子与沈怀文一搅，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垂头丧气回到凤栖宫，也懒得叫人准备晚膳，自拿了纸笔练起字来。想起李绰说去跟侯淇练字，再看看自己的狗爬字，心下愈是烦躁，将笔狠狠丢出去。可怜的笔一路跌撞，最后停在一双浅色缎面鞋边，鞋面上镶着银片，凤栖宫出品，可惜不是她亲手所做，是香雪缝制的。不由心下恼火，以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目下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人还真是善变。

“不是教过你练字首要静气吗？”李明珏将笔捡起搁到砚台上。

东方永安一屁股坐回去：“写不好，不写了！”

“谁又惹咱们的皇后娘娘生气了？”

她翻个白眼，李明珏隔着书案弹一下她的脑袋：“老先生年岁大了，难免糊涂，你别与他计较，气伤了身子，我可是要心疼的。”33小说网

“你都知道了？”

李明珏点头：“他虽然嘴巴刻薄，胆子却不大，今日被你一吓，没个三两日下不了床。”他变魔术般摸出只橘子，剥一瓣塞她嘴里，“都把人吓掉半条命，气还没出吗？”

“换我以前的性子，真把他丢井里！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混账真叫人厌恶。”

“厌恶就罢了，吓唬也罢了，还是不要丢。”他将橘子按到她手中，“今时与过去不同，你手里的东西可是有千钧之重。”

“我明白。”正因手里握着生杀大权，才更要慎之又慎，毕竟每个人握着的都是生命的单程票。“那老家伙虽然讨厌，脑子迂腐，学问倒是实在。”

“我知你是个爱才的。”

东方永安皱眉：“可是他再这么信口胡诌，我怎么放心继续让他教导三个小的？别教坏了我的宝贝们。”

李明珏笑：“你那三个宝贝都极有主见，别把老夫子气坏才好。”见东方永安板起脸，赶忙道，“不开玩笑了，让李无策盯着点就是，老夫子授了什么课，让她备一份交给你。”

东方永安揉揉额头：“只能如此。”教养何等大事，还是不能全然撒手交给别人。“你今日……”她抬头，见李明珏嘴角尽管带笑，眼中却无甚笑意，隐隐透出股疲惫，“今日谁叫你也恼上了？”

“我无事。”他随口道。

“阿玉！”

“好好，也没什么可瞒着你。”他从袖中抽出份折子，“议郎弹劾端木宣文的。”

“端木宣文？他干何事了？”

“这还得你说给我听。”

东方永安脑子一转，想起来，让香雪搬来椅子，拽李明珏坐下，将织布坊的事说来：“这事有一阵子，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忘了告诉你。”

“织布坊？”

“是更法的缓冲带。”

“……”李明珏有几分无奈，“你做事总是这么……”不能不说颇为激进。更法会引起的乱子，看来她早有所料，宁可准备织布坊这种东西，也定要推行。蓦地，他想起李芳一的话：皇后未在腥风血雨、暗潮汹涌的皇家历练过，难免冒进，还需他这个国君好好兜着。

“不得不为。”东方永安一句话略过。

“没有想过再等等，或许有更好的时机？”

“想过，等不了。”她回答得很干脆，叫李明珏哭笑不得。“一个人在世的时间真是太短、太短了，有那么多事情……我只是想尽可能多做些。”

“不用那么急。”

“要的。”她斩钉截铁，“对寻常人来说，吃饱穿暖、安稳度日是最重要的，偶尔来点小确幸、小幸福就足够了，比方冬日的暖阳里，煮杯茶在树下晒个半日；比如劳作累了躲到角落里打个盹；再比如拿了报酬带家人去酒肆吃顿好的。没有心力、也没有心思去思考那些离生活很远的问题。而那些有钱有闲之人，要么一门心思扎在钱堆里，恨不得赚尽世上所有钱犹嫌不够，要么吃喝嫖赌、声色犬马，成日耽于美色或者这样、那样的癖好中，明明他们可以，但是他们不愿去想一想人类未来要往哪里去。每个人都觉得与自己无关、觉得未来远着呢，过好眼前就行，想什么未来那么深远的问题？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交给下一代去做、去烦恼就好了，下一代交给下下代，那么别说几十年、几百年，就算是上千年，人类也只会原地徘徊。太慢了，这种进展慢得让人无可忍受，如此漫不经心，如老人般的踽踽而行，有一天遇上突如其来的危机，要如何应对？”

“永安，你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她嘴上不承认，心中却有道声音总是在叫嚣：这个文明还太弱小、太脆弱，却已经自满起来，缓下脚步，沉溺享受，这样不可以，应对危机与侵害的能力太差，不可以！一定要快快动起来，跑起来、奔起来。千年之后人类仍困在地球上，如何叫她不急？

“阿玉，有些问题总得有人去想，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我们在这个位子，不能退避，将问题丢给其他人，丢给下一代。”她倏地闭上嘴，沉默起来。

李明珏觉得头又疼了：“你在想什么？”

“端木宣文不是目标，这是他们的警告吧？”

“没错，若我们不让步，日后只怕会有更多弹劾、揭发。”

“织布坊这件事？”目下是商市发展初期，为官者三代直系亲眷不得行商这种法令还只是腹稿。此弹劾要处理不算困难，对方也没意图一上来就伤筋动骨。

“朕会出面将其收到皇庄名下，但……”

“你犹豫了吗？”

李明珏皱起眉，她眼神中的质问让他不大痛快：“今后必有更多的明枪暗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世家势力遍布大辰。”若以为此事不过朝中大臣作梗，就太天真，这棵老木的根系扎在大辰每一块土地上。

“好，我明白了。”

“好？”到底好什么好啊！李明珏就差咆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