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9 章 第 599 章

东方永安如一尊泥像坐在东宫正殿，半晌不动一下，周身散发冷冽的气息，无人敢靠近，连香雪也退了出去。大殿只剩她一人，更显空阔寂寥，目光扫过金砖红柱，是因为殿宇太大，所以住在其中的人难忍寂寞吗？后宫因为寂寥难耐，生出多少哀怨之词，难道东宫竟也逃不脱？方才所见画面在脑中不断回放：映在窗棂上纠缠的身影，断断续续传出娇喘，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也立不住，脚下生风般逃离。是自己疏忽了教养，亦或皇宫这种地方太容易让人扭曲？可是自己教的道理还少吗？国学馆教的圣人之言还不够多吗？越想，就越是有一股火气往脑门窜。

等了许久，太子才慌慌张张跑来，衣衫不整、发髻歪在一边，鞋子也没来得及穿，不知为何，她想起昭成帝那个敢在佛寺行淫的不成器儿子，他的下场无人不知，故事被人编成戏文在市井街巷流传。他疯了，可人们给他的只是嘲笑，连半点同情都没有，堂堂皇子、乐平王，最后沦落成孤家寡人。也许对他来说或者已是幸运，但对世人来说他无疑是可悲的。眼前的逆子，眼神闪烁、畏畏缩缩，一副孬气的样子，竟叫东方永安在他身上看到乐平王的影子，如何不叫她惊且怒。

原本她想着弄清缘由前，定要克制脾气，孩子是自己生的，自己教导的，当对他有信心。倘若他勇于担责，听他一辩无妨。但他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副荒唐模样，让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不等太子开口，上去就是两巴掌，对着他的头脸打下去。

太子的神色更懵，想要分辨的话咽了下去。

他还是第一次见自家母亲如此模样，发这么大火。自家母亲与其说是皇后，不如说更像一位寻常母亲，对他们兄妹的教养十分重视，国学馆的授业还不够，定要亲力亲为。虽然严肃，但甚能克制，从来不轻易发怒，对他们不同于别人家对儿女的态度，允许他们辩驳、倾听他们的想法，极少一意孤行。母亲说这叫“尊重”，她尊重自己孩子的想法，鼓励他们有自己的见解。与国学馆其他弟子交流过，才知别的人家不都是这样，甚至很少如此。对此，他们兄妹很高兴、也很自豪有这样的母亲。

所以，母亲这般勃然大怒，太子一时怔愣。

“没有话说吗？啊？敢干却不敢说？”东方永安退后几步，喘着粗气，似乎极怒又在极力克制。等不到太子的回答，她冷笑两声：“行，怎样的绝色，我倒要去看看。”

她话语中的冷意，叫李征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见她已经走到殿门边，急道：“母亲留步！”东方永安充耳不闻，李征飞快起身奔过去，扑通跪在她脚前。

“这会儿想起有话说了？”

李征迟疑了一下道：“母亲听禀。”他鼓起勇气抬头，“儿，喜欢他！”

“喜，喜欢？”不算意外的答案，东方永安嚼着这两字却觉艰涩，“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知不知道你们根本不能……”

“为何不能？”在东方永安又一巴掌甩下来前，李征抢先道，“母亲听我说，儿在要他时有好好想过，儿非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寂寞难耐，更不是荒淫无道，儿是真的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母亲不是说过，世间万物、各有道理、众生平等；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有血有肉，不当有贵贱之分。不是说过，只要不违公序良俗，每个人都有活得幸福快乐、活得自由的权利吗？母亲的教诲，每一句每一字，儿不敢或忘。”

东方永安心下一梗，往日教他的那些道理，却被他拿来堵自己的嘴。

“不违背公序良俗？换作旁人，的确算不上违背，可你不一样，你是太子，全天下都看着你！”

“那又如何？母亲说过双向奔赴的爱是最美的，过去儿不明白，眼下儿懂了什么叫心动、什么叫情难自禁、非他不要，什么叫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原来那当真是美的，美得叫人心醉。就好像父亲与母亲之间坚贞不渝的爱，儿也找到了那个人，母亲！那个这一生只属于我，我也只属于他的那个人！母亲不是说，真情难得，人这一生要找到知己、挚爱是不容易的吗？若有一日幸得遇见，该当珍惜。这些不都是母亲教给儿的？难道仅仅因为他不是女子，便一切都不作数了吗？纵然他不是女子，您也说过……”

他还越说越来劲！“停，停停停，给我打住！”东方永安只觉头疼，自己过去到底都跟他说了些什么鬼话？就仗着嘴快，真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李征拽住她的衣摆撒娇道：“母亲，爱便爱了，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爱的是那个人又不是别的。娶了女子好比多个女儿，那您就不能当作多半个儿子吗？”

东方永安脸一黑：“这话你敢去跟你父皇说？”

太子泄气：“不敢。”

“那你就敢跟我说？”

“敢跟您说，是因为儿知晓母亲最是深明大义。母亲曾说，每一个好好活着、不偷不抢不伤害他人，每一个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的人都值得尊重。您稍微了解一下，就会知道，他真是很好的一个人，他值得儿爱，儿选定他了。”

“呵。”东方永安哼笑，“好个大言不惭。选定他了？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你才走过多少路，遇见几个人，就敢说一辈子？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一辈子会发生多少事？遇见多少美好？若有一天你厌了、倦了，就要将他踢到一边，去寻你新的挚爱？”

“儿不会！”

“每对情人在脑子发热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不会，都以为此生只爱一个、非卿不要，都以为感情能千万年不变。笑话，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却仍要编那些谎话来骗自己也骗他人！你看的书不够多吗？那些山盟海誓尽成空言的故事见得少了？”

“母亲忘了，儿，不读那些书。”

东方永安翻个白眼，戳他一脑袋：“对，你是看太正经的书看傻了！”

太子嗫嚅：“那儿往后去找找那些书。”

“……是这问题吗？咱们说的是这个事吗？”

“母亲，儿是认真的。”李征肃然一拜，“他是儿生命里的光，儿爱他怜他还来不及，永远也不会厌他烦他，更不会弃他。您与父皇情深意笃，难道就不能成全儿吗？儿细想过了，史上与男子恩爱两不疑、凤凰于飞的皇族又不是没有，如何儿就不能要一个他？”

“有几个明君将这等事放到台面上的？”东方永安气结，十几年来尽心竭力护持他们，不让他们感受太多身为皇族子孙的束缚，到头来他却说得好似自己的生命有多黯淡、悲惨，实在不能不说如一盆凉水浇下来。有句话说得好，是她给他们自由太过，而今得了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报应！

“看来母亲亦知，男宠古来有之，实是不需小题……”母亲回瞥了一眼，李征立时将“大做”咽下去。“母亲……”

东方永安恶狠狠：“你给我在这儿好好跪着，我去会会那半个好儿子！”

“母亲不要伤他！”李征急道。

东方永安已经拽开殿门，走了出去。

见过那名小内侍，从偏殿出来，就见皇帝亦是怒冲冲走来，东方永安连忙紧几步上前拦住皇帝。这会儿要让他们父子相见，李征再好死不死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李明珏非打死他不可。

“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她一面回，一面双手并用将皇帝推走，“回去再说。”去前吩咐枢不渝，“将太子看好了！”

两人回到照心殿，屏退左右，不多时，殿中传来皇帝不可思议的声音：“这么说是真的？”

东方永安心虚地点头。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李明珏气狠了，劈头盖脸骂了这么一句。

“这我就不同意了，养不教父之过。”

“你……唉！你方才在东宫有一会儿了吧？将事情处理了？”

“他死犟，一口咬定是真爱，怎么处理？”

李明珏仿佛听不懂她的话：“这个时候谈什么真爱不真爱，重要吗？他是大辰太子！怎么处理，还用问吗？难不成你要让你儿子、让我们成为天下笑柄？”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李明珏睨了她一眼，仿若不明白往常杀伐果断的她今儿是怎么了：“不然？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

“不行，我不同意！干事的是你儿子，为什么要别人的命？”

“你少给我提你那些人人平等的论调。此人胆大包天、引诱太子、居心叵测，就当乱棍打死！”

“阿玉，你冷静点。”

“怎么冷静？要不是你平日给他们灌输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李征能这么出格？”

“……”东方永安无言以对，李征那臭小子太不争气。

“你倒是提醒了我，李征也不能轻饶，明日朕就让太医去给他好好瞧瞧！”

东方永安又忍不住反驳：“爱个人而已，本来爱这东西就跟男女无关，便是爱头猪世上也是有的……”李明珏扫了她一眼，她赶忙以手捂嘴，唉自己这张嘴真是欠打，什么时候了还火上浇油！“真，真不用惊动太医，其实这个吧，有种说法，说是刻在基因，啊不，骨子里的，虽不多，但它真不是毛病。”

“行，不是毛病，那就是教养的问题。”

“也不是教养的问题……”

“朕不管他什么问题，你不想动手，那好，朕去。你管好你儿子总行了吧！”说着李明珏腾地起身。

东方永安心下一跳，连忙跟着起身，三两步奔到他跟前安抚：“陛下开恩，那孩子妾身见过了，文文弱弱，为此被打死，实在冤，妾身知晓陛下不是这般狠心之人。”不等李明珏接话，又道，“妾身明白都是为了征儿，其实要解决此事不难，妾身有一法子，不伤人和。”

李明珏狐疑：“什么法子？”

“臭小子不是一口咬定是真爱，非卿不要吗？咱们就信他……”真爱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那种东西，谁人不想要？然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