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1 章 第 621 章

“你到底想干什么？”东方永安问。

“想死。”侯淇垂着眼。

沉默，片刻东方永安道：“真的想死？你来宫中也不是一两年，要死早死了。魏若仪给你脸色了？”按照侯淇的性子，就是魏若仪给她脸色，也该还回去才是。

侯淇少见地叹口气：“不死能怎么办？”她抿了嘴唇，东方永安知她有后话，并不催促，只静静等着。侯淇带着几分迟疑开口：“前半生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这让我误判了很多事。”

“比如？”

“比如爱这件事。我以为我爱的人一定也会爱我，就算一时不爱我，总有一天他总会爱的。而我有的是时间，为着将来某一日他可能爱上我，我愿意等。我以为我爱着他，看着他就好，他回不回头看我一眼没关系，有没有回应也没关系。书上说，爱是属于自己的、最崇高的感情，它可以不求回报而天长地久、不死不灭。但我愈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抬头望着东方永安，“如果是你，永远没有回应的爱，你会坚持下去吗？会心甘情愿付出，然后自己一个人为自己感动吗？”

“你知道我的答案。”东方永安摇头，“我不是那样高尚的人，你也不是。”

“是了，我也不是，我进宫是因为我相信能让他心里留一个位置给我，相信我还有机会，但我现下后悔了。我没办法去爱一个永远不可能爱我的人；没办法站在他身后，站在阴影里、角落里看他与他人嬉戏，而无动于衷；没办法不去求回应，这不能让我感到付出的高尚，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他不爱我，我为什么要继续爱他？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这世上有谁需要这份可笑的自我感动？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爱我的人如此苛待自己？我为什么不去好好的爱我自己？”

“所以你想抽身了？那也用不着死。”

“如果有别的办法，我当然不想死。”侯淇给她一个“你说得轻巧”的眼神，“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既入了宫，成为皇妃，又如何还能离开？与其变成凄惨的老妪，老死宫中，还不如死了干净。”

对此东方永安不置可否，而是问：“假使，我是说假使，世上有后悔药，你愿意吃吗？”

“我还有更好的选择？”

“如果有一日你真的离开皇宫，你想去哪里？做什么？”

侯淇自嘲一笑：“能做什么？大约找个庵子长伴青灯古佛。”

“不。”东方永安否决，“不应该如此。”

“我已半截入土，还折腾什么？”

“没有想过，生命不止，折腾不休吗？老天尚未给你划下句点，你为何要自行终止？我的想法，你愿意听听吗？”侯淇示意她说，“活着一天就继续向前奔跑，你是如此，我也如此，我们只管向前跑，何时停下，由老天决定。不论是多看一点风景，还是多做一件事，都能给我们这一生多添一笔色彩，多减一笔遗憾不是吗？想看的风景看就好了，想去的地方去就好了，想做的事做就好了，何时开始都不晚。那么，我再问你，如果你能出去，想做什么？你这一身才华，打算白白浪费吗？”

听了她这番话，侯淇细细思量：“如此说来，的确有些事，我可以去做。你说得没错，我那般辛勤读那许多书，累积许多学识，白白浪费就是我的罪过。”

“只要愿意，每个人都能发出自己应有的光芒，我们不该畏惧发光。”

“可我无法离宫。”

“那就去死，等我三日。”

……

尚药局今日迎来一位贵人，也是故人，已经退居幕后的尚药秦夫人亲自出迎。药堂中医女、女官们皆已退去，只留东方永安与秦夫人。

“这里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东方永安环顾四周，与多年前并无大变，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人心安。就连眼前的人，也未大变，仍是多年前的样貌。彼时她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秦夫人是长辈的样子，如今，她年近半百，她们看起来似平辈，为此她偶尔好奇秦夫人与秦风会否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再过几年，他人恐要以为夫人乃本宫晚辈。”

她们在长案两边坐下，秦夫人：“娘娘说笑，再过几年，老身这把骨头就该走不动了。”

“夫人老当益壮。我与夫人为旧识，便开门见山了，此番前来，有事相求。”

“不敢当，娘娘有何吩咐尽说无妨。”

东方永安问：“第二次的万江之战，夫人想必有所耳闻？”秦夫人应是，“那么那之前陛下以身犯险想来夫人亦知晓。”秦夫人不言算是默认。“不瞒夫人，陛下能全身而退，全赖夫人多年前赠药。”

“陛下能全身而退，赖娘娘有勇有谋。这些年得陛下与娘娘错爱、厚待，老身感激不已。”

“夫人过谦。倘今日我再向夫人求一药，不知可否？”

秦夫人不答反问：“若娘娘不责怪，老身敢问，宫中有花将谢？”

“……花谢是为了花再开。”

秦夫人站起福了福身：“老身明白了，定会备好娘娘所需。”

……

三日后的傍晚，东方永安带着食篮往照心殿去，篮中尽是李明珏喜爱的吃食，每一道她都帮过手。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用心准备过，自从李明珏决定与她背道而驰，夜夜留宿若仪宫，她就不再用心。她刻意将他抛到脑后，将他留在凤栖宫的用具全部收起来，将他生活过的痕迹从凤栖宫抹除。她从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如果对方放弃她，那么她绝不会低下头恳求。况且他们之间的分歧，也不是妥协与恳求能弥合，他们早过了愿意浪费力气的年岁。

但是这次，她想去照心殿一趟，为什么？她说不清。还想挽救什么吗？什么也挽救不了。可她还是来了，即便心知肚明：此事若悄无声息，她来不来，两人之间不会更糟；若不能悄无声息，那么她来不来，两人之间都会更糟。倘关系恶化，又岂是几道菜能弥补的？

没想到有一日她也会自欺欺人，“就当再看一次他的笑容，再看一次他眸中的温暖吧”，她这么告诉自己。

“陛下不在，请娘娘稍候。”照心殿门口，她被内侍拦住。

香雪骂道：“眼瞎了，这是皇后娘娘，让娘娘在外头等？哪儿来的规矩？”

内侍有些为难：“陛下吩咐过，照心殿乃机密要地，皇后娘娘以后还是不要……”香雪眼一瞪，他的话咽回去。

“香雪！”东方永安唤，“等一会儿无妨。”曾几何时，她可以随意出入这“机密要地”。走到这一步，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防备、猜忌，他终是放开了她的手，原来这条人生路，到头仍得她一人走过。

少时，欢声笑语传来，东方永安转头，李明珏牵着魏若仪走来，他嘴角含笑，眼中满是宠溺，魏若仪两颊绯红，面若桃花，时不时娇嗔一句。转眼两人来到跟前，魏若仪先开口：“皇后娘娘怎么来了？”李明珏轻唤一声“若仪”，她福身行礼，“若仪见过皇后娘娘。”

李明珏嘴角的笑敛去：“皇后有何事？”

香雪眼神示意宫女们将食篮提过来，东方永安面色平和：“做了几道菜，原想与陛下共用晚膳。”

“那可真不巧……”

她一眼扫过去，魏若仪闭嘴。

“你看见了，今日不凑巧。”李明珏将魏若仪的手握得更紧，“食篮放下，皇后回去吧。”说罢往照心殿去。

东方永安拦住去路：“我只想与你好好吃一顿饭，说几句话。”

“你我还有何好说？”

“一定要这样吗？”

李明珏放开魏若仪，与她面对面而立：“如果皇后愿意退开，照心殿大门可以为你，并只为你一人打开。”

“你知道，我不能。”

“为何？”李明珏满是不解，“凡事讲求时机，时机不到事不可强成，你为何定要固执？”

“外乱已定，内部和稳、蓄力已久，又无天灾，这就是最好的时机！放过，你我都不会再有机会。阿玉，机会转瞬即过，要么破而后立，迎来几十年的飞跃，要么守着安稳，迎来几十年的腐烂。个人有几个几十年？邦国又能等多久？不进则退，世间法则。一念新生，一念坠落，阿玉，都在你一念之间啊。等到积重难返的那一天，再想改变，是要流血的！”

“当下就不用流血吗？”李明珏声音拔高，随即摇摇头，恢复常态，“皇后的意思，朕明白了。”他移开目光，带着无声的悲哀，侧身与她擦肩而过。魏若仪赶紧跟上，婢女内侍也都跟上去。

东方永安在降临的暮色中站了很久，很久，望着越来越浓的夜色，咬紧牙关，待眼中不可抑制涌起的水气一点点散去，待眸子复又清明、坚定，她迈开步子，孤身走入暗色。

是夜，福泉宫灯火大亮，哭声震天，李明珏赶到的时候，福泉宫侍女哭成一团，东方永安冷漠地站在一边。

“陛下，贤妃娘娘薨了！”福泉宫的掌事宫女哭得撕心裂肺。

贤妃骤然薨逝，本事件叫人悲伤的事，李明珏尚未弄清怎么回事，便闻得事有蹊跷，将婢女提到偏殿一询，脸色立时沉冷。

“娘娘，陛下请您过去。”小甲垂首，心有戚戚再次重复，才将东方永安的思绪拉回。

她理了理衣摆，挺直腰背往偏殿去。进殿前设想了很多，但是当李明珏二话不说一巴掌甩在脸上时，她的心仍是抽痛起来。

“有人看到你晚膳前来过，之后不久贤妃就薨逝。你有何话说？你不常来福泉宫，为何兴起？来便来，又为何要遮遮掩掩？”

东方永安扶正自己的金冠，昂起头，直视他的眼：“没什么好问，我都告诉你。前些日子，贤妃大逆不道，冲撞本宫，本宫赐她一碗升仙药而已。”

“你疯了吗？”她竟就这样堂而皇之说出来。

东方永安笑得毫无温度：“陛下不是早就认为我疯了吗？”

“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你真是……”李明珏气急攻心，脑中一阵剧痛，几乎站不住，幸得小甲及时扶住，他颤手指着东方永安，“来人，将皇后禁足凤栖宫，没有朕的允许不准出来！”

东方永安事不关己地福身，事不关己地转身，留给他最后的眼神是失望。

这失望，像一把铁锤砸进李明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