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银坊

想去烟火作坊，最合适的时间是清晨。那会儿正是大工学徒都休息的时候，没人在，方便探查。

鹿蛟这么想的，难得起了个大早，却没能得偿所愿。

他不想划船，绕着山走了半圈，远远就看见院子里已经有人在打扫了。

就这么回去他又不甘心，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呦，你好啊。”鹿蛟把胳膊叠着撑在银坊潦草扎起的栅栏上，跟里面忙着整理竹筒的人打招呼，顺便观察一下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你好，”那人抬起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他认出来鹿蛟，“你是鹿老板吧？”

鹿蛟又多看了少年两年，身形瘦削，瘦到两腮都有些凹陷了。他对这张脸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实在想不起这少年姓甚名谁，打着哈哈：“啊，对，我来看看这边有没有什么活儿可做。”

少年把散落的竹筒整齐放进竹筐，呼了口气：“那你可得等我们老板来，他可凶了，我们都不敢惹他。”

“是吗？”鹿蛟回忆了一下昨天银江连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好的局促样，怎么也跟严肃凶狠挨不上边。

“我叫熊羽，是屠夫熊家的老二。”少年自我介绍道。

他这么一说，鹿蛟终于想起来了。熊家兄弟三个，长得各不相同。

老大跟父亲如出一辙，虎背熊腰，已经成年，每天跟父亲一起早起杀猪；这位老二像是抽条了，长成了貌不惊人的竹竿身材，瘦瘦高高，总像是没吃饱；至于老三，长得倒是清秀，可惜是个病秧子，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不起，偶尔天气好了，能见他在自家院里晒晒太阳。

他没想到熊家老二在银江这儿做学徒，这个熊羽还是个话多的主，也没在乎两人第一次闲聊，就自来熟地跟他拉起了家常。

“鹿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一定比我们这好吧？”

“嗯，嘛，还好。”鹿蛟的有求必应屋最近接到的生意就是银花的委托，要不是同一个院子里还有竹月的学堂，可以想象会是门可罗雀的场面。然而哪怕是这样，跟这个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生意的烟火作坊比，确实算得上还行。

“家里人都好吧？”

鹿蛟没有家人，他猜测对方指的应该是跟他同一屋檐下的竹月和羚，随口回应：“还好，都好。”羚可能又在课堂上给竹月添乱了。想到过于活泛的羚，鹿蛟自然地想起熊家老三，便问：“你弟弟还好吧？”

“就那个样子，能活一天算一天吧。不过也没准他比我们都长寿呢，你说呢？”说完他停下了手中的扫帚，嘻嘻笑着看鹿蛟。

“哦，是吧。”熊羽这话有点两头堵的意思，鹿蛟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看着满地的原材料，他生硬地岔开了话题，“你喜欢烟火？”

提起烟火，少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是啊，多好看。”

“绚烂却短暂。”

熊羽对此有其他看法，他严肃而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起码绚烂过。”

这话触动了鹿蛟心弦，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燃尽了自己，又有多少人能记得？”有多少人的一生就如这烟火，升上夜空的一瞬间抛洒自己的一腔热血，等夜晚重归寂静，没人会记得那照亮夜空的烟火是个什么名字，又是由谁制造的。

熊羽不知道为什么鹿蛟对烟火有这么消极的观点，还在想用自己的想法改变他：“每一个烟火师都会记得自己的烟火，观赏它们的人，亦不会忘记记得当时的心情。”

“人是会死的。”说罢鹿蛟觉得这句话有点意指不明，又更加具体地解释了一下，“见识过烟火的人会死的。人死如灯灭，什么心情都没了。”

“烟火从发明至今，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了，它一直在呀。”

“过去的，未来的，都不是你的烟火。”你的烟火照亮的那些人，为你欣喜的那些人，终将随着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直至湮灭。

熊羽笑了：“我又没想着要名垂千古，有人因为我开心过，这还不够吗？”

“今天的猪肉很好吃，我也会很开心。”

“什么？”熊羽发现这位鹿老板今天怎么跟村里人的评价不太一样，说话难懂还爱抬杠？

“我是说，让人开心的方式有很多，如果只是为了这个，你还有别的选择。”

“嗯，你说的对。但是做别的不能让我自己也开心。”

“是吗？原来是这样。”

鹿蛟没再继续这场关于烟火主题的交流，他在这个清晨，意外得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听起来他们在谈烟火，其实他想的都是人生。

他承认银江的手艺确实非同凡响，他以前也在节庆时见过不少烟火，但没有任何一次有祈愿节那么震撼。他说不清楚有什么不同，也许是自己的心境变了。

以前年少，他心里明白这是种为了节日锦上添花的东西，硬要说的话没太多实际意义。但那时候，他依然会看着烟火欢欣雀跃，与身边的伙伴分享喜悦。那种心情，他现在还记得。而这次除了震撼，他更多的感受是寂寥。

不管你曾经多么辉煌，当繁华落幕，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走过无数个凄冷的夜，在日复一日的露重清晨从噩梦中醒来，无人诉说。

于是你会想，我以前那么努力地生活，是为了什么？

为了父母亲朋，为了劳苦大众，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芸芸众生？

我得到什么回报了吗？

鹿蛟自嘲地笑了，自己竟然不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想得通透。我所做的一切，应该是为了自己啊！

熊羽见鹿蛟在那发呆就没再打扰他，又拿起扫帚按部就班地打扫起来。

鹿蛟回过神，他现在感觉轻松了很多，又有了无限的精力来挖掘这次委托的秘密。他冲着熊羽吹了个口哨吸引他注意，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熊羽显得有些为难，随后又歪着头念叨：“只是看看的话，应该可以吧。”他一边开门一边千叮咛万嘱咐，“你可千万不要乱动啊，万一搞乱了什么，师父责骂起来，我可就惨了！”

鹿蛟很规矩，只跟在熊羽后面走走看看，不乱摸不乱动。

银坊每天上午都休息不假，熊羽是因为太喜欢这里了，恨不得每天都呆在这里，但是他晚上不得不回家帮忙照顾弟弟，因为母亲要操持一家的家务三餐，父亲和大哥要忙生计，所以他主动提出每天早上来打扫，弥补他工时的不足，银江也同意了。

这件事在银坊做工的人都知道，外人却不知。

熊羽不由自主地就充当了一次导游，给鹿蛟介绍他们的作坊。

银坊说是依山而建，其实不太恰当。它离山麓还有一定的距离。

鹿蛟刚才一直是从侧面观察银坊的，进门前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木板粗制的牌子，黑色的字迹不像是墨水留下的，倒是跟木头烧成的炭拿来写字留下的颜色更接近。鹿蛟不太会用毛笔，每每在木板上写字他也都是用木炭。

见鹿蛟一直盯着招牌，熊羽便得意地给他介绍：“这块招牌不一般吧？是师父选好了木板，挖出了两个字的凹槽，再把烟火燃尽后的灰烬填满在凹槽里，用树胶一点点粘牢的。字可能不那么好看，材料可是独一无二的。”

很有自己的特色。鹿蛟不禁对银江产生了些敬佩。这个人的生活真的完全被事业填满了，一点一滴都能深入考虑，不像他，招牌还是竹月帮他求来的。

进入院子之后，鹿蛟更感受到了这里的宽敞。

南北两侧的距离鹿蛟估摸着将近一公里，另一面几乎延伸到河岸边，是巨大的空地，用来进行烟火的试放。临湖而建是出于安全考虑，万一不小心引燃了什么，不需要远距离取水。

靠山的一侧排列着几个上着锁的小房子，门窗紧闭，看不到里面放了什么。在房子前面太阳正晒着的地方放着几筐竹筒，这偌大的院子里就没什么别的东西了。

鹿蛟沿着一排小房子走着，不动声色地比量着锁孔与自己手里的钥匙是不是合辙。

能对应的门锁没找到，鹿蛟从一扇没关得太严的门缝中无意望见屋里放着黑色的东西，模模糊糊不太清楚。可能看清了他也不懂那是什么，不懂就要问。

“房子里是原材料吗？”

“房子里是一些工具，这个就不能给你看啦，涉及机密呢。”熊羽说完俏皮地眨了下眼，少年心性展露无疑。

鹿蛟：“那原料放在哪里？”

熊羽手指着更远的地方：“再往前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山洞，师父在里面开了一个地窖。”

鹿蛟还没来得及开口，熊羽继续说道：“那边可不能去啊，那是禁地，除了师父，谁都不能去。”

听到这句话，鹿蛟头顶的灯亮了。就是这个，他要找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