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葛医生

两天之后，已经基本恢复的鹿蛟奉竹月之命，前往葛大夫家复查。竹月已经提前得知千秋那边的治疗结束了，葛大夫今天就会开门营业。

“来看病？”鹿蛟前脚刚迈进院门，里面就传来一个没好气的问候声。

鹿蛟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大夫听起来脾气不怎么样。他老老实实答了声“是”，走进了药铺。

坐在看诊大夫位置上的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岁月留下的痕迹在他的面容上一览无遗。鹿蛟约莫着他起码得古稀了，声音倒是底气很足，身子骨看着也硬朗，看来大夫还是很懂养生的。

“您是葛大夫？”鹿蛟客气地问。

老人的态度依然十分不友好：“你看这屋里还有别人像大夫吗？”

没了，当然没了。这屋里除了这位老人，就剩一个小药童，木然地从抽屉里取药、称量、包装，他不仅不像大夫，那过于程式化的动作甚至让他不像个活人。鹿蛟进门没能从他那吸引到一点注意力。

葛大夫敲了敲桌面，把鹿蛟的注意力从药童那边引回来，确认他准备认真听自己讲话了才开口问：“什么症状？”

“外伤。”鹿蛟言简意赅得答道。

葛大夫眯起眼打量鹿蛟，原本就拧着的眉头出现了更深的褶皱。他完全没从这位年轻人身上看出任何外伤的痕迹。莫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鹿蛟没在意葛大夫的打量，自顾自开始脱衣服。

伤口在后腰的右侧，他反手摸得到的位置。他摸起来已经愈合了，但竹月坚持要每天给他敷药并且把伤口缠得严严实实。

他自己现在也没闹清是怎么受的伤。在山洞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只顾着眼前的局势都让他应接不暇。跳入暗河时，河水刺激到伤口，才让他结结实实感受到了疼痛。

他游在几个人的最后，向后飘散的血迹只有他自己看到了。

可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立即处理伤口，只得用尽全力游出去，什么旁的心思都不敢有。

感谢吴斐及时搭救，不然他都怀疑自己坚持不到天亮了。

那夜为了隐藏踪迹，他和竹月都穿的是黑色衣服，一旦湿了是血还是水很难看得出来。他拜托吴斐不要声张他受伤的事，是不想给银星更多的负罪感。

吴斐表面上对他这种“虚伪的善意”嗤之以鼻，实际上还是给他提供了山寨里剩下的治外伤的药，止疼用的草药，绷带，和干爽的深色衣服。

下山时他虚浮的脚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失血导致的脱力。鹿蛟有过这种经验，他想表现得更自然一点，奈何体力耗尽，被竹月看了出来。

鹿蛟不知道竹月到底怎么缠的，试了半天没解开，反倒觉得勒得越来越紧，他干脆拿起剪刀把腰间的布剪断，这才露出他看不见的伤口。

他背对着葛大夫，感觉到粗糙的手指在伤处四周摸索，时而轻时而重地按几下。

“没事了吧？”鹿蛟这两天每次换药流血越来越少，不怎么影响他的行动了，只是伤口还有些疼。

身后的葛大夫突然冷哼了一声，鹿蛟感觉空气凝滞了，不由紧张起来。

鹿蛟胆战心惊地转过身，葛大夫穿上了一件白色的外衣，左手镊子右手刀，面上围了个布巾，眼中是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大夫，这，要开刀吗？我觉得我已经好了……”鹿蛟被葛大夫这阵仗吓到了，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整个人还偷偷往后挪步，直到撞上药铺里间的一张病床的床沿，再无可退。

“你是大夫我是大夫？好了你还来我这看病？”葛大夫面色凛然，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般发号施令，“趴下。”

鹿蛟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老老实实地趴下，他怀疑这老头给他下药了，他觉得四肢酸软，意识模糊。

“你……”鹿蛟只说了一个字，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中他能听到冰冷器械的声音，一个不属于他自己的平稳的呼吸声。

他感觉道有利器割开他的皮肤，那感觉怪怪的，刀子很钝，很生硬，却不疼。仿佛有人在他身上用小刀画画，画出一个丑得不行的图案。他还跟那人抱怨，让他擦掉重新画。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刚才那个姿势，趴在药铺的床上。葛大夫用火烤着自己的器具，剪子、刀、镊子之类的，进行消毒。

葛大夫注意到他醒了，只看了他一眼，冷声说：“你可以走了。”

鹿蛟打心底里不愿意跟这位面冷的大夫多交流，得到大夫的允许，他恨不得立刻就出门去。

然而他刚要坐起来，腰部的疼痛感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冷汗就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他正欲开口询问这庸医对他做了什么，葛大夫背对着他收拾自己的东西，却像是把背后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跟他解释道：“伤口周围有很多烟火粒沾染，要是不清理干净，以后会发炎感染，整块肉烂掉，你就得把那块肉一起切掉了。”

“那现在？”

“你的皮肤愈合性比其他人要好，伤口愈合很快。这本是好事，但这次给你处置伤口的实在是个外行，我不得不把那些已经长好的地方再切开，好把烟灰颗粒碎石子之类的捡出来。”提到医学相关，葛大夫的话就特别得多。

鹿蛟并不太明白这些复杂的医学知识，他只听明白自己的腰是遭了第二次罪，心里把竹月骂了个痛快，还把这番措辞多念了一遍记在心里，准备回家以后对着本人再来一遍，不然不能把这切肤之痛传达出来。

不管心里如何骂竹月，身上如何疼，面对给自己治病的大夫，鹿蛟还是能面带笑容的。

“这么严重啊，”鹿蛟边穿衣服边冲着葛大夫嘿嘿笑，“那还好我来得及时。”

葛大夫对他这讨好的笑意没什么反应，闷闷说道：“我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少来。”

鹿蛟不同意这个说法，讳疾忌医是不对的。他反驳道：“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

葛大夫又是一声冷哼：“别人是生病，你那是自己作的。”

鹿蛟正要反驳，自己是为了救人和逃命，却发现葛大夫没理他，双眼望着窗外发愣。

“葛大夫？”他轻唤了一声。

“□□，□□，这么造孽的东西，终究是又现世了。”老人幽幽地叹道。

这声叹息说到了鹿蛟心坎上。随即他想到了什么，忙问：“您老参加过六年前的战争？”

葛大夫摸出自己的旱烟袋锅，塞了几片烟叶，点燃后抽了两口：“我只是个大夫。”

他这话一出，鹿蛟便明白了。

参加战争的是将军和士兵，但一旦战火四起，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那年岁，别说是坐堂问诊的大夫，就是药铺里抓药的小厮都会被征调成为军医。

不难想葛大夫对火器的怨恨，鹿蛟也明白了为什么看到他的伤口之后，这位老人家的气息瞬间就变了。

无名村的人都说这老头儿脾气古怪，从来不笑。据说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笑，他的回答是：“总是跟疾病和死亡打交道，没什么好笑的。”

不是所有的大夫都这样，葛大夫以前也不这样。那时候他四世同堂享尽天伦之乐，每天都眉开眼笑的，幸福得不行。而战争夺取了他的所有，他再笑不出来了。

“我们点燃了所有的□□。”鹿蛟不是在邀功，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消息或许能让这位老人得到一点慰藉。

“燃不尽的。”葛大夫幽幽地说。

鹿蛟不得不承认，葛大夫说的没错。只要原料还在，有野心的人还在，人没办法截断历史要向前发展的洪流，他们只能祈祷战火不要来得那么快，能让自己安稳走完这一生。

空气太过沉闷，鹿蛟有点想回家了。回去之前他遇到了个巨大的难题。

“那个，看诊费用……”

葛大夫已经不悲伤了，又恢复了成了那个讨人厌老头，横了他一眼：“你有钱吗？”

鹿蛟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嬉皮笑脸道：“那免费啦？”

“想得美。”

鹿蛟心道，完了完了，可能要被留下卖身还债了。

葛大夫从药品库里抱出一摞书，书页陈旧泛黄，都不用近看鹿蛟就知道那些东西有年头了。

“听说你懂古希语。这是以前我得到的古希国的医书，研究了小半辈子也没识得几个字，你能把它们翻译过来，我就给你免了这次治病的费用。”

“这，这么多？”鹿蛟看着那小臂高的一摞书，头都大了。他只懂得一点古希语，跟人日常交流还成，翻译专业的医书他一点把握都没有。希望羚能看懂得这些奇奇怪怪字，助他一臂之力吧。

“我知道这事儿急不得，你也别让我等太久。老头子黄土埋过半截的人了，没多少时间可以等了。”

“您放心，我鹿蛟做生意，童叟无欺。”

“你可真够聒噪的。”葛大夫一烟袋锅轻轻敲了敲鹿蛟抬起来就准备跑的小腿，提醒他，“别跑，扯到伤口你自己疼。”

鹿蛟放慢了脚步，脱离了葛大夫的烟袋可以袭击的距离才扮了个鬼脸：“您老话夜很多呀！”说完还是跑着逃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