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独家偏爱

宋安之在小眼镜惊恐的目光下开了口。

“对于李约瑟著作中的Science和Civilisation，科学与文明。”

“我想大部分人都认同，科技水平不是判断文明先进与落后的唯一标准，对吧。”

汪老师点了点头，微笑着接上了她的话。

“是的。科技水平只是人类文明螺旋演化的一个截面。”

“技术是可以量化比较的，而文明不能。”

“所以你方才说得很对，用科技水平来衡量一国的先进或落后，扼杀了文明的特殊性，是不可取的。”

小眼镜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还好还好，他还以为宋姐要说什么跟唐老大有关的事儿呢。

是他一时接受无能，吓成惊弓之鸟了。

宋安之眼睛一弯，掠过一丝狡黠。

“老师说得对。”

“我想借着汪老师的观点，说几句小家子气的话。”

宋安之忽然弯下腰，拿起了唐妙理的历史课本。

她的手背轻轻拂过唐妙理的刘海，像是个不露痕迹的回应。

“我中考成绩还行，算是差强人意。唐妙理嘛，就的确有些不够看了。”

“汪老师凭着先验的认知，只看到了唐妙理的笔记，就批评她落后，似乎不太中肯。”

——岂不是跟方才他们讨论工业革命时，先把英国当标答，最后给所有文明都贴了个“劣根性”的标签一样？

而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多少势力粉墨登场。

放在这里便是，乾坤未定，焉知谁是黑马？

汪老师的脸色很不好看。

宋安之的话听起来倒是谦卑，却摆明了是在指责她对“差生”有偏见。

——枉自学史多年，尚不能摆脱标签思维和守旧立场。

——倒不如一个学生通透，至少懂得用辩证法，将历史现实都公正评述。

班里静悄悄的，没人敢说话，□□味儿一触即发。

小眼镜快急哭了。

——他这预感，永远好的不灵、坏的灵！

——宋姐啊宋姐，你是被唐老大带坏了么，咋还跟老师刚上了呢？

——况且唐老大笔记乱得像狗爬，成绩就是差！

她又不是没数，你整得跟多大事似的干啥啊！

好在宋安之轻轻笑了下，打破了课堂里的低气压。

“以汪老师的视野，想必也会认同，成绩只是学生的一个标准。成绩可以量化比较，而学生不能，对吧？”

汪老师神情变了又变，指着白板的手僵在半空，尴尬道，“的确如此。”

“我方才的话……”

——我方才的话不太合适。

汪老师还没说完，宋安之忽然明朗地笑开了，沉沉的墨色眼瞳里霎时有了光，像星辉倒映在海洋。

“在我眼里，唐妙理是最好的。”

“她没有任何地方落后于任何人，包括我。”

“她就是最好的。”

宋安之笑着重复，笃定得带了些孩子气的倔强。

唐妙理垂着头，两手掩着脸，死死压住眼眶。

——别说了。

——你快别说了！

宋安之把她的课本轻轻松松拿走的瞬间，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宋安之接下来的话居然和自己有关。

还是在维护自己。

高调到强词夺理地，为自己辩护。

她唐妙理是什么人啊。她听过多少不堪入耳的辱骂，哪可能受不了一句善意的批评。

她甚至感激汪老师对她的严厉，让她在这节课上全神贯注，学到了许多。

可是宋安之不高兴。

宋安之心疼她……就连那点儿根本不配被她放在心上的委屈，宋安之都在意。

唐妙理不敢把手拿下来，她的眼眶已经被热意涨满，如果再看到宋安之——

遇见宋安之以后，她似乎总是在哭。

而那个人还是笑着的，她听得出来。

宋安之真的很喜欢夸她。

和她滔滔不绝、花里胡哨的彩虹屁不一样，宋安之不管说什么都很认真。

她习惯看着人的眼睛，每个字都直接又真诚。

那个人总是笑着，笃定地告诉她。

“你很好。”

“你是对的。”

唐妙理曾经偶然在宋安之的试卷夹里，看见了一班学霸来帮忙补习的第一天，她做得错误百出的一套卷子。

——是一个叫马奔腾的学霸批的，卷面打满了红叉，让人看了就想皱眉。

满江红太瞩目，以至于唐妙理第一眼看过去，没认出来，还暗暗嘲笑。

——哪里来的吊车尾，写这么差！

还好意思放宋安之试卷夹里！

——哦，是她自己。

唐妙理撇撇嘴一翻，居然又看见了一张自己的卷子。

是份复印件，和马奔腾批的那张同一套题——宋安之让她重做的第二遍。

还有宋安之漂亮的一行行小勾。

复印件上有细密的批注，包括她做题的耗时、卡壳的位置……

以及一句点评。

『你做的都是对的。』

这句话，宋安之不是没对她说过。

但当时的她忙着订正习题，只把这话当作一句平淡的鼓励。

——你只要会做，就都能够答对。要认真仔细啊！

唐妙理现在忽然懂了。

——宋安之不是叫她细心。

那句话是宋安之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在她这里，唐妙理永远不会有一个叉。

所以她会给唐妙理打出整整齐齐的一排小勾，就连卡壳的应用题，她都会在正确的公式后面标记。

——我不会因为错误而否定你。

——这世界上没有人完美。

——但你是我眼中最好的。

沉甸甸的感情塞进她的胸膛里，她的身体像是被灌满了铅，缓缓坠入水底。

她的灵魂却飞升云端，翩翩起舞。

——你让我怎么办，宋安之。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点儿都不好，远远不配站在你身旁。

——你怎么会这样想？

怎么会这样。

“汪老师，唯物史观讲了，事物的发展道路都是曲折的。”

“遭遇误解和挫折是常态，也并非坏事。”

“陈老师也是靠激将法，给咱们班下赌约，这段时间大家的学习状态才这么好。”

宋安之一边客客气气地为汪老师打了个圆场，一边靠近了唐妙理。

她的手轻轻搭在唐妙理后颈上，温热的指尖摩挲着安抚。

——这家伙哭起来向来是闷声不响的。

——但是天可怜见，她可不想看见她掉眼泪。

“汪老师的话也没错。但是，能不能请您多给她一点时间。”

宋安之说着，揽过唐妙理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唐妙理是我见过最适合学高中历史的学生。”

“她一定会很优秀的。”

汪老师还能说什么？

她只能吸口气，扶着额冲这俩人认命地笑笑。

“好。”

“我很看好唐妙理同学。”

“期待她能交出一份……越来越漂亮的答卷。”

下课铃响了，刚上完体育课的班级吵吵闹闹地从十一班门外走过，淹没了宋安之那句回应。

“她不会让您失望的。”

但她的笑明朗，穿越了一切喧嚣。

办公楼。

汪琼放下历史教案，冲了个茶包，在办公桌前坐下。

她总算是懂了，接十一班前，陈老师那句别出心裁的提醒——“爱护小唐，提防小宋。”

她一直以为陈与卿是说反了这俩人的名字，毕竟校领导的女儿需要点偏爱；而另一个开学就整垮了秦主任的小刺儿头，得好好提防。

没想到，这两句话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意思。

——好好护着小唐，不然小宋会翻脸。

但她又不是福尔摩斯，哪有本事猜出学生间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更何况，这个霸道嚣张到简直像个恋爱脑的人，居然还是宋安之？

她以前认识的宋安之，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前年秋天，致远历史组主办了一场学术讲座，宋安之作为学生代表之一，也协助参与了组织工作。

汪琼对初中部的一众学生印象都不深，除了这位性情冷淡的宋大小姐。

初二的年纪，分明在学生代表中都尚显稚嫩，宋安之却端的一派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质。

高挑的身量，只是挺直肩背站在那里，便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客气礼貌，却不苟言笑，淡漠又疏离，像是把“生人勿近”写在了脸上。

两年前，致远礼堂。

讲座即将召开，众人最后一次核对与会名单和嘉宾座位表。

作为志愿者，学生代表们本来在会议里说不上什么话。

但宋安之不一样。

哪怕大多数老师根本不知道她和苏校长的关联，不可能对她青眼以待。

她依旧强势又认真地履行了纪检委的职责。

“这里有问题。”宋安之蹙着眉，音色冷冽，“龚氏集团的企业代表，怎么坐在临城大学的区域了？”

负责这事儿的是个名叫小夏的助理教员，眼下忙得飞起，连头都没抬，浑不在意地答过。

“哦，龚总刚好是临城大学的名誉校友，就把他的人安排在前面大学区了，比后面旁听席视野好一点。”

宋安之打开上一版本的座位表，看着无一虚席的前排大学区，冷冷暼她一眼，问道，“临城大学哪个团队，平白无故地就被挪走了？”

小夏被这眼神看得一凛，只好停下活儿解释道，“周渝川教授带了一百多号人。”

“不是周老名下的研究生，只是选了他一门通识课的学生，连一个历史专业的都没，就是来水个学分而已。”

“那边龚总对历史讲座感兴趣，还带了龚氏的后辈来听。他们中间，不少人还给致远捐过款呢！”

“咱们不过换换位置，就能送龚总一个顺水人情，岂不正好？”

讲到最后，小夏似乎已经把自己说服了，提起“捐款”，居然带了点眉飞色舞。

“原来如此。”宋安之点了下头，“我才知道，原来受邀来致远发言的大学教授，竟然是连自己班上的学生，都不能带来交流的。”

小夏心下一慌，赶紧摇头，“不不不。怎么会呢！”

——她可不敢得罪周老，再说了，她也就是把十几个学生换到了后面社会人士旁听席而已啊！

“那夏老师做的调整，不叫顺水人情。”

“那叫以权谋私，损人利己。”

宋安之声音不大，语气也平平淡淡，却字字句句直戳脊梁骨，眼看着小夏脸色变得铁青。

“只是因为他们不是历史专业，您就妄断他们不会认真聆听，浪费了更好的条件资源？”

“您又是从何得知，龚氏后辈就有心性钻研学术？”

“还是仅凭龚总，往临城大学捐了栋图书馆，拿下‘名誉校友’的财气，便红了眼动了心？”

小夏被一个学生当众发难下不来台，面子哪里还挂的住，登时火气直冒。

“……你一个学生，怎么说话这么难听？父母没教过你尊师重道么！”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点儿人情世故也不懂！”

爹妈持股过半的致远公主确实不操心人情冷暖、柴米贵贱，干脆利落接入中控室，将座位表调回了原样，打在礼堂公屏上。

她抬起头，面对着一众学生和老师，目光锐利，神情冷漠。

锋芒毕露，毫不退让。

“这里是致远的学术讲堂，不是附庸风雅的秀场、追名逐利的温床。”

“没有谁与众不同、无可替代。”

“无据无由的价值判断，还不配打破我一以贯之的规则。”

会议室里无人言语，礼堂外的人群涌进来，在模糊的嘈杂里落座。

“夏老师。”

“您的处世之道，恕我遵从不了。”

汪琼分明见过那样的宋安之——

严谨又强硬，恪己而守序。

她怎么可能想得到，这样的宋安之，居然还会对什么人，生出超乎寻常的偏爱来。

——小孩子赌气一样，挡在她身前。

一遍遍宣告，“她就是最好”。

偏爱得明目张胆、胡搅蛮缠，哪里还有蹈矩践墨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