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海天一色

“哥。”

唐妙理死死捏着江回望的手腕。

“……别再说这种话了。”

“嗯？”江回望扶着她的肩，粗糙的指尖慢慢抚上她的脸。

——还好，没哭。

唐妙理咬着牙，腮帮子都憋得鼓出来。

她轻轻抽着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江回望。”

“你是我亲人。你永远不会是我的累赘。”

江回望缓慢地眨了下没有焦距的眼睛。

“好。”

他笑着抬手，揉了下唐妙理的后脑勺，把她重重拥进怀里。

“我也没受委屈。”唐妙理把脑袋□□，立好大二八，扶着江回望在后座坐好，推着车跑了几步，踩着踏板，刷啦一下翻身骑上去。

大二八叮叮当当地发了车，从方才出租车溅起泥水的溏上穿过，留下了一条深色轨迹。

“我只是……”唐妙理仰着头，想着宋安之。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一份没有结果的期待。

以至于害怕，不敢看到宋安之深黑的眼眸，还有永远直视着她、认真而钟情的眼神。

宋安之总是用这样的神情凝视着她。

她说，相信我吧。

她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这么难过。

她说，我会一直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她说，你就是最好的。

——让她有种错觉。

错觉自己和她身处同一个世界，误以为自己能追上她，和她拥有重叠的未来。

“哥。”唐妙理的声音闷闷的，在大二八的声响里宛如乱频底噪，“如果有个人一直夸你、还对你很好。”

“但是，你达不到她的期望，更永远不可能走到她的高度，给她她所需要的支持。”

——她没信心成为宋安之口中的“好学生”。

——她更没信心认为自己在知道宋家背景之后，还能凭借努力，得到跨越阶层的认可。

“你还会继续接近这个人吗？”

唐妙理声音很轻，不像疑问，而像一句已经给出否定答案的反问。

“喵喵。”

江回望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有点心疼。

他从后面揽着唐妙理的腰，在呼啸的风里凑近她的耳朵。

“跟人交往，不是份按件计酬的工作。”

“朋友待你好，喜欢你、夸赞你，也不是因为你给了她多少回报，能帮她多少忙。”

“是因为你值得，你足够优秀，足以吸引她——”

唐妙理重重地甩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行！”

“我不值得、我差劲！我就是个混混，就是个废物！”

江回望静静地听着她发泄，没出声、也没反驳。

唐妙理咬了下牙，垂下眼低声道，“……但她觉得我好。”

“还夸我厉害，说我学这个、学那个有天赋……但我真的不行！”

“我自己还不知道我几斤几两么？”唐妙理自嘲地笑了笑，“除了背书填空，我没哪门课像样。”

“她教我那么久……我还是连道初中课后题都做不出来。”唐妙理驶过路口，抬手拨动了铃铛，洒下一串尖锐的铃响。

“老师白天布置的习题，我前一天晚上明明都预习过一遍了……可是还是比别人慢。不会的……也还是不会。”

“就这样，她还觉得我能当好学生？我怎么可能不拖班上后腿……”

唐妙理的眼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江回望也知道她为了追进度，天天学到深夜，打着手电翻书。

听见她近乎自暴自弃的抱怨，江回望默然，只能轻轻拍了拍她左臂。

“别着急。”

“怎么可能！一个月我们班要追上——”

“我是说车。”江回望道，“六点半，你骑慢一点。再快，链子掉了还得换，三十五一根了。”

唐妙理省钱的执念瞬间压过了心中的烦闷，发狠蹬车的动作忽得就从狂风骤雨变作了春风和煦。

江回望又心疼又好笑，抬手摸了下她头发，又循着向上，温和地揉她脑袋。

“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尽人意？”

唐妙理低低应了声，鼻音浓重。

江回望垂着眼，心一下子软了，环住她的手紧了紧。

——喵喵这家伙，其实硬气得很。

这种丧气话，要不是他主动问了，她犟死都不会说。

江回望放柔了声音，“成绩上不去，就没信心了？”

“老师朋友夸赞你，你就有压力了？”

“觉得自己做不到人家期望，辜负了一番好意，就心虚得想逃？”

——甚至悲观到问他，是不是该离那个人远一点。

唐妙理眼眶微红，捏紧了车把不说话，浑身绷得笔直，像只受惊后高高拱起脊背的猫。

“我家喵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江回望轻轻捏了下她紧绷的后颈，琢磨了下问，“你说的人，是宋安之？”

唐妙理下意识点了头，想起江回望看不见，又憋了句，“是。”

江回望了然，微微颔首。

——这位宋安之同学，最近在家里出现频率很高。

从喵喵的描述里看，这是个优秀又友善的人。

富有正义感却不愚善、坚持规则又不死板。

关键是，对他家喵喵还很好。

陪她去医务室、帮她换校服不说，知道她有低血糖，还专门给她带糖果——为了装那些漂亮糖纸，唐妙理专门打了个铁皮小盒，一张都没舍得扔，已经攒了半盒。

这段友情，好到让他都心怀感激。

只是这个姑娘太优秀，习惯了光明磊落的处事方式。

喜欢也敞亮，褒奖也直接，什么都坦然，从不忌惮别人的眼光。

但喵喵不是。

她会敏感会怀疑，会无所适从、会焦虑不安。

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善意而非恶意。

——对他们来说，这太陌生了。

爱太过珍贵，以至于患得患失。

——期待落空、得而复失，倒不如从未感受。

他当然理解唐妙理的焦虑和痛苦。

毕竟十年前在福利院刚遇见唐妙理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

但江回望不想让唐妙理重蹈覆辙……她和自己不一样。

她又不是残疾，也不会拖累别人。

——她有资格去爱与被爱。

于是江回望想了想，问道。

“和宋安之待在一起，你高兴吗？”

“那当然！”

唐妙理脱口而出。

何止是高兴。

她只要看着宋安之……心里就饱满鼓胀。

像是打翻了杯盛夏的酸梅汤，覆满了酸甜的沁凉。

江回望笑了下，又道，“要是和她分开，再也没有交集，你会难过吗？”

唐妙理溜过了小吃街，烧烤摊的煤块刚生起火，风卷起呛人的煤灰烟尘，不偏不倚袭来，让她只能咳嗽着回应。

“……会的。”

“会难过到……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把宋安之给她的那些情感尽数剥离。

心都少了一块，她还怎么会是她自己。

江回望的心像是被还没成熟的仙人掌刺扎了一下，泛起阵阵柔软的酸疼。

他叹着气道，“既然这么喜欢她，还干什么要折磨自己，问出这种问题。”

唐妙理的眼角泛红，还含着烟雾激出的泪滴。

“喜欢她。”

“可是喜欢又怎么样？喜欢又不能当饭吃！喜欢她就要跟她在一起吗！”

——要是这份喜欢的代价，是宋安之一个人付的账。

——她宁愿不要。

唐妙理又把车飙快了，黑街的路狭窄且崎岖，还有美发沙龙和红灯区泼出来的脏水。

但唐妙理穿行其中，快得像是要逃离追逐的阴影，破败的建筑飞速倒退。

连江回望也拦不住她了，唐妙理一边猛踩脚蹬，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

“……今天晚自习，宋安之不留堂。”

“因为她要去参加慈善晚宴。”

“还是陪一班那个，往我头上扔校徽的女生去的。”

唐妙理吸吸鼻子，“我最讨厌那个人了。”

“可是那个人和她一样是大小姐。她们门当户对……还认识了很久。”

“她们是同个世界的人。”

“我才是那个外来者，那个闯进皇宫的乞丐，那个绑着大闸蟹的野草！”

“所以，就算我喜欢她、就算宋安之因为同情也好、正义感也好，愿意陪我帮我——”

唐妙理猛地刹住车，大二八载着两个人，在黑街尽头的DeepSea停下。

“我不想用我的喜欢绑架她。我不能害了她……”

“可我会痛苦、会自私、会舍不得！我就是这么个矛盾的小人……”

把一切感情尽数倾吐干净，唐妙理像一只从深海捞出的螺，排出了所有沉积的黑泥，干瘪而颓唐，只挂着丝缕咸腥的湿气。

——她被煤烟熏红的眼睛，终于刷啦掉下一行泪来。

三小时前，下午课间。

闵诗瑶在十一班门口娇滴滴唤着“安之姐姐”，一脸挑衅地把正在给唐妙理讲解初中物理的宋安之喊了出来。

“……所以泽润集团就在临城开发区办了这个晚宴。我看到宋叔叔的邀请函了，安之姐姐也来对吧！”

闵诗瑶感受到了唐妙理的视线，洋洋得意地补了一句，“毕竟是影帝歌后轮番上场的大晚宴，入场券可不好拿，至少要在泽润接两个商业盘吧？”

“安之姐姐可别错过呀，半个华语乐坛都凑齐了呢。华哥至少唱五首，阿菲直接出新歌……最近热播剧的男主演烨烨，合影都只能贴边站。”

这几个明星，连唐妙理这种从来不关注娱乐新闻的人都耳熟能详。

更不用说西西和十一班教室里的一众女生，一个个简直是被惊掉了下巴。

闵诗瑶看着这帮人的穷酸样，忍不住嗤之以鼻。

“我可是专门托我爸给咱们约了握手会，毕竟闵家刚好前段时间和泽润合作，包了好几个省会的新城建设项目。现在都过了会，上面也是一路绿灯，联审全票通过！”

“我记得安之姐姐喜欢阿菲的歌，对吧？我可以叫阿菲给你张To签新专呀，编码001，怎么样？”

宋安之耐着性子听她讲完，音色依旧冷淡。

“我要上晚自习，没空。”

“一个晚自习算什么呀！”闵诗瑶喋喋不休了半天，嘴巴都干了，听到宋安之这么个回应，差点被噎得说不出话。

但她迅速调整好了一个微笑，又道，“安之姐姐，你知不知道阿菲邀请费有多高？一小时六千万，这还是跟泽润有合作的亲情价呢。我花了好大劲才要我爸约了握手会——”

“我回去上课了。”宋安之蹙着眉，转身就要走，“十一班班规，自习必须全勤。”

闵诗瑶掐着尖尖细细的嗓音，毫不收敛地高谈名流、阔论商宴，硬生生把十一班教室搅成了一锅粥。

“烨烨！我烨宝居然只能镶边！”西西刚刚看完热播剧，被深情男主感动得不能自已，哭得眼睛都肿了，“但是其他人确实更大牌！烨宝不哭，能镶边已经不错了呜呜……”

小眼镜恍恍惚惚，“华哥，是我想的那个华哥吗，我爸是他三十年老粉，都没抢到过一次演唱会门票……”

悍姐摸摸耳洞，“我这个洞，就是听了阿菲的《受伤女人》才打的……”

大犇人都傻了，“是活人吗，宋姐能见他们活人？！还能握手！我和宋姐真的活在一个世界吗！”

喧闹的教室里，唐妙理没听见宋安之那句冷酷无情的“晚自习没空”，更没看见背对着教室的宋安之脸上，不耐烦得甚至有些无礼的神色。

她只看见宋安之被那块叫人讨厌的小牛皮糖黏上了，小牛皮糖尖着嗓子，讲了一大通让她不知所云的东西。

然后宋安之拎着包随她走了，甚至没回头打声招呼。

——宋安之和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唐妙理抓着两人紧靠的椅背，力道大到像是要将这两把椅子永远钉死在一起。

她的目光却一转不转地盯着宋安之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眶涩得生疼。

宋安之要去慈善晚宴，和一小时出场费六千万的国民歌后握手。

——而她要啃整晚自习的初一物理，还不一定能把书后习题做对。

至于什么新城建设项目……她最多只能研究一下地图，找不容易被保安发现的地方摆地摊。

但宋安之陪着去晚宴的人，有资本包揽省会级项目，甚至上会联审一路绿灯。

——而她连那几个词都听不懂，只隐约觉得，和肥肥烧烤老板最爱看的财经新闻有点像。

下午三点的太阳很烈，迎着强光看向十一班门口，炫目得让她直眯眼睛。

透过眯缝的眼皮，她看见闵诗瑶叉着腰向宋安之大声喊，“你陪着我！”

——天生大小姐，傲慢又矜贵，放肆又刁蛮。

——可是宋安之真的翘了晚自习，陪着闵诗瑶去了啊。

而她，烂泥地里一只老鼠，哪里有资格敢叉着腰对宋安之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