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路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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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街尽头，DeepSea酒吧。

对街大喇叭里的“惊爆特价！最后一天！”混在地下舞池传来的重低音摇滚鼓点里，声响大到把路面震得摇晃，也淹没了江回望的话语。

“哥？”唐妙理扶着江回望下车，又在他耳朵里塞上一团棉絮，看着他的嘴张张合合，却一个字儿都听不清，只好踮踮脚，侧着头凑过去。

“喵喵。”江回望道，“我……最近新写了首曲子，帮我听听吧。”

“……好。”

唐妙理知道，这是江回望独特的安慰方式。

——把那些讲出来会难为情的话写成歌词，唱给她听。

留着两绺小八字胡的酒吧老板搓着手迎上来，“小江哥来了哈，辛苦辛苦……今天难得有群‘白羊’上街，这边儿的乐手实在不顶用，吵得糟心，还得靠你帮忙，弟弟先行谢过！”

唐妙理暼了一眼他的小八字胡，一声没吭转身上了楼。

——葛朗台。

唐妙理在心里小声骂。

她讨厌这个人的小八字胡，更讨厌这个人。

不单单是因为他和江回望签了一百首买断版权的霸王条款。

更因为他总是这样，隔三差五地哭惨卖穷搬救兵，求江回望来替他撑场子，最后却分文不给，只“江哥”长、“弟弟”短地打发两人。

就像今天，有黑街外头的“白羊”闯进了DeepSea——“白羊”，大部分是那些误打误撞、或是道听途说地跑进酒吧的，孟浪又耐宰的女大学生。

遇上这种情况，小八字胡就会把江回望搬来唱歌弹琴，整成一派清吧模样。再换上价目表多一个零的二号菜单，闷声不响发大财。

——不晓得他自己能从“白羊”身上薅多少毛，却一根都不肯拔给兄妹俩。

小八字胡被唐妙理用通红的眼瞪了，莫名有点心虚。

——瞎子皮相不赖，“白羊”能投出上千的小费，他都只抽四成，这还不够哥们么？

共赢的机会，之前也没见瞎子叫嚷什么，怎么这黄毛丫头还咬起人了？

——不知好歹。

小八字胡抬手拆了一箱青啤，吹了个瓶盖，不打算跟个娘皮计较。

DeepSea的窗户全都蒙上了漆黑的厚帘，里面除了舞池的彩光，只有几盏暗灯。

美其名曰打造“深海的孤寂”，实际上是为了躲避扫黄突击，以及省电费。

唐妙理小心翼翼地清好了面前的路，扶着江回望绕开酒瓶纸箱，顺着陡峭的铁梯爬上阁楼的乐台。

江回望在键盘前坐下，抬手从低音往上准确地撩了一串琶音，又接过吉他，略微紧了紧弦。

重低音鼓点停了，外面的“跳楼甩卖”也被隔绝在了DeepSea裹着隔音泡沫的墙壁外面。

暖黄的光打过来，在江回望的棕色的眼睛里留下一点光斑，静谧又温柔。

他朝前指了指，示意唐妙理别走远。

唐妙理抿着嘴，乖巧地在江回望面前的鼓手位坐下。

乐台架在铁板上，她走动时发出的声响足够江回望听音辨位了。

江回望闻声点了点头，在晕开的暖黄色里露出一个笑，修长的指节拨了下吉他弦，低沉而舒缓的前奏响起。

唐妙理垂着眼睛。

——不知道江回望会对她说什么。毕竟，她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明明渴望，却要逃离。

只能逃离，却又渴望。

互为因果，相伴相生。

她将在矛盾里无限纠缠，只要这份喜欢不枯萎，她就永无安宁。

江回望仰头凑近了立麦，清瘦的下颌线拉出一道深浅明晰的分野。

『单薄的岁月只有无解

谁敢幻想未来的时间』

『重逢的日子不可预见

怀揣期待却剩下红眼』

江回望的声带受过伤，开口有些嘶哑，音域却宽，柔和的低音像是磨砂纸，把唐妙理心底乱糟糟的思绪渐渐磨平。

『放肆的年纪不敢许愿

你不曾埋怨我却心结』

『是否青春就是个谎言

多少大人在深夜祭奠』

江回望轻拧了下弦，键盘转成E调，压低的声线随着加速的节奏骤然放开，宛如日出天光。

『但是时间时间它不会停歇

就像远处灯火它从未熄灭』

『就算风起风过带走所有诺言

谁也不会抹去黑板上那个圆』

江回望用脚轻轻点着地，唐妙理干脆踩起架子鼓替他打节拍。

大鼓和踩镲再度加强了音浪，把阁楼下舞池里的大学女生们全引了过来，还有人跟着节奏挥手鼓掌。

江回望唱得越发洒脱，干脆丢开吉他，两手压在电钢琴上，Mode切成风琴，整齐的和弦飞快变换，余音仿若在深海回响。

『深夜火车火车它滚滚向前

我们兜兜转转圆不回起点』

『曾经的少年心事都是一晃眼

所有欢喜或悲伤全都忘却』

唐妙理重重敲打吊镲，听到这句，槌棒忽然顿了片刻，差点漏掉音节。

——以后都会忘记吗？

——她会忘记宋安之吗？连带着她的悸动、她的怯懦、她的不安。

那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遇上你、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上你。

——我又该怎么去应对终将到来的遗忘和分别？

该怎么去面对那个，因为失去你而不完整的我自己？

『哪怕相遇是为了奔向下个分别

我也依旧感谢——』

江回望的高音极稳，漂亮的拖长音惹得阁楼下的女生们小声尖叫，忍不住掏出钱包翻找小费。

唐妙理却屏住了呼吸，连她们拿出的是红色还是绿色的钞票都顾不上看，只守着加速的心跳，等待江回望的回答。

『你温暖我岁月』

江回望笑着唱着回答了她。

——就算注定结局是分别，也谢谢你来过我的岁月间。

手摇铃响渐弱，曲终落幕。阁楼下爆发出掌声，小八字胡吹了声愉快的口哨，预祝大赚。

唐妙理却捂住了脸。

——这可真是……充满了江回望风格的安慰。

做着最坏的预期，对一切都不抱任何期待。

那么，所有得到的都是天赐美好，值得心怀感恩。

“我知道了，哥。”唐妙理凑到江回望身边，从背后抱住他。

“你可真是一个……积极向上的悲观主义者。”

唐妙理垂着脑袋，额头抵在江回望的立领上，硬邦邦的有些咯人，给了她一点靠近了这个人的实感。

她怎么就忘了，她的江回望，一直都是个毒鸡汤烹饪大师。

甲流爆发那年，他们还没离开福利院。

江回望躺在病床上，用扎满针眼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呼吸面罩。

他对唐妙理说，喵喵，如果我死了，你千万不要为了我伤心。

人终究是要死的，区别不过是早或晚。

但我们不会知道死亡何时降临。那么不妨假设，今夜我将死亡。

这样的话，我睁眼迎接的每一个早晨，都是上天给我的礼物。

——Presentispresent。

若我没能睁开眼，不过就是不再收到礼物而已。

而你如果还拥有着“Present”，那就全心全意的去享受它。

不要向前看，更不要向后看。

喵喵，别为我伤心。

六七岁的唐妙理听着江回望的歪理邪说，在疾控中心差点哭断了气。

要是护士没及时把这位不守规矩的江姓患者的面罩合上，医院没准还得再收一个先天性心脏病发作的儿童患者。

但现在，她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江回望会抱着这样的想法了。

“我会试试看……像你这样。”唐妙理小声道，“或许我会快乐一点。”

——在注定的分离到来前，和宋安之相处的每一天都是天赐美好，她应该全情享受，而不是忧心未来。

“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毕竟我无法控制我自己，不去幻想一个例外。”唐妙理咬着下唇，很慢很慢地说道。

她还有句话没有说。

——我幻想的例外，不止是能和宋安之始终在一起。

——还有你，江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