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永世长眠

“啪！”

卡维尔一个激灵，忽地从病床上坐起，捂住自己的额头。

他四下张望，安静的病房里却只有昏迷的塔米和用一脸困惑看着自己的阿伯西。

阿伯西放下手中的书：“做噩梦了吗？”

“不……”卡维尔轻喘着，“刚刚好像有谁在拍我？”

阿伯西回答：“我一直醒着，保证没有任何人进出，你的反应也许是药片的一点副作用。”

“……”卡维尔沉默不语，放下手，缓缓躺下，继续闭目养神。

方才说拍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那感觉更像是谁顽皮地弹了一下卡维尔的额头，弹完变撒着腿跑了。

不知怎么的，卡维尔想起了儿时乔文雷陪他在沙坑上你追我赶的场景。

那时也是，乔文雷三两步便抓住卡维尔，将他拎到眼前，用左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卡维尔翻了个身，把这段回忆甩出脑海。

真是的，想他干嘛？

“吱呀——”

病房的门被推开，阿伯西看清到来人时，手中的书“啪嗒”一声落在床上。

“亚弗！”阿伯西当即下床跑到亚弗的病床前，连鞋都忘了穿。

只见亚弗平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赤着上身，被奎龙捅伤的两处肩膀缠上了厚厚的绷带，血已经止住了，但还动弹不得。

阿伯西握住他的手，凑近他，轻轻道：“没事了……没事了……”

亚弗虽然意识还有点模糊，但也能凭借轮廓认出是阿伯西，看见阿伯西，他便扬起了笑脸：“我挺厉害的吧……”

“很厉害！”阿伯西也带着泪花笑了，兄弟二人对视着，眼里全是庆幸感激的泪光。

“嗯……就没人来庆祝一下我死里逃生吗？”

很快，查歌也被推了进来，他与亚弗一样，赤着上半身，肚子那块缠着一层层的厚绷带，他伤得没那么重，现在意识清醒。

卡维尔见到查歌，也翻下床：“恭喜。”

“哈哈，你这庆祝还真是不冷不热……不过现在是我一生里最庆幸的时刻了，我还活着。”查歌稍稍动了动身子，半靠在床头板上，“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卡维尔走到他的病床前，双手插兜，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感谢神明。”

随后，查歌望了望四周，看见了昏迷不醒的塔米：“塔米……还没醒？”

卡维尔迟缓地点了一下头：“是。”

塔米在五人里伤得最重，又遭到毒害，即使有天赋加成也难以恢复，虽然艾琪说塔米绝对会在三天之内醒来，但卡维尔还是觉得太慢了。

塔米伤成这样，一大部分责任在卡维尔。

“都到齐了吧，病号五人组？”艾琪忽然走进来，“打断一下你们的重逢，这个给你们。”

她发给五人一人一张表和一支笔：“不用着急填，可以先思考一下，或者找机会跟家主商量一下。但作为贵族，道路应该都是被定好了的。”

卡维尔接过纸笔，上面赫然印着个四字大标题：志愿填报。

查歌若有所思点点头：“我们真的要提前上战场了吗？”

卡维尔便将魔法大陆的决定给查歌重复了一遍，后者时而蹙眉，时而沉思，待卡维尔讲述完后，查歌看了看表格，毅然决然在“前线法师”那一栏打了勾。

查歌将纸笔交给艾琪：“本就是定好的路，早点走也无所谓。”

艾琪收下查歌的表格：“其他人呢？”

阿伯西则在“战争情报”这一栏打了勾，递给艾琪：“亚弗还需要想想。”

亚弗虚弱地回应：“不用了，哥去哪我就去哪。”

阿伯西看了看亚弗，点点头，替他在“战争情报”打了勾，交给艾琪。

“你的呢？”艾琪转而问卡维尔。

卡维尔却看着表格不说话，表面平静，内心举棋不定。

他想在“前线骑士”那一栏打勾。

艾琪不满地催促到：“前线法师就在第一行第一个，你还要看多久？”

卡维尔犹豫几秒后，将表格折叠起来：“我需要考虑一下。”

艾琪撇撇嘴：“我知道你不想当家主，但现在战争降临，由不得你任性。”

“所以我说，要考虑一下。”卡维尔没打算跟艾琪辩解，“我会跟塔米那份一起交上来，您等等吧。不是不着急交吗？”

卡维尔甚至用上了敬语，但艾琪只是更加不爽，她什么也没说，沉着脸，扭头就走。

查歌看着卡维尔，半晌，开口道：“其实没关系。”

卡维尔也看向他，还以为查歌又要说些劝导自己的话。

谁料查歌道：“选什么都没关系，你也是个自由人，确实不该被家主之位束缚，想选什么就选吧，我永远支持你。”

卡维尔不语，好一会，他才挤出一声：“谢谢。”

*

在中西大陆的交界处，有一座名为布莱福斯的高等魔法学院，他傲然矗立了50年，就连五月浴血都没能摧毁他。

但现在，郁郁葱葱的校园彻底变成了废墟。

黑谷森林里，硝烟缭绕，一切归为寂静，在硝烟最浓郁的地方，好像躺着两个人。

“咳咳……唔呕！”乔文雷趴倒在地，勉强支撑起身子，却吐出一大口鲜血。

奎龙也没好到哪去，他的嘴角也是鲜血四溢，断了八根骨头，现在连起身都很困难。

“单论魔法的强度……还是你厉害……”奎龙颤颤巍巍地支起身子，脑袋里嗡嗡作响，“要是没有契约……我说不定就……唔咳咳！——”

此刻，反噬印记已经布满乔文雷的整张脸，狰狞又丑陋。

奎龙忍受着断骨疼痛，勉勉强强起身战力，一步三踉跄地朝乔文雷走去：“我没死，而且很快就会痊愈，但你，已经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奎龙再度跌倒在地，但目光自始至终都放在乔文雷的身上：“你应该还有很多遗憾吧，我想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我没有遗憾……”乔文雷身体的每一处都在灼烧，但他凭借坚实的意志还是一点点地站了起来，“硬要说的话……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卡维尔……”

“呵呵……这小子恐怕要辜负你的期望了……”奎龙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再度撑起身，摇晃着站起来，“他自大、叛逆、狂妄……家主之位，恐怕是坐不稳……”

可乔文雷视死如归地笑了笑：“没关系。”

奎龙：“没关系？”

“没关系，他想怎么做都没关系……”乔文雷发自心底地欣慰一笑，“他降临到这个世界，就是上天的恩赐……如果他不想当家主，那便不当。”

奎龙无法理解乔文雷的想法：“那紫罗兰家族怎么办？”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啊啊！”乔文雷心口倏地一绞痛，立刻向后跌撞了几步，但终究没有倒下，他捂着心口，满头大汗，眼里盈着泪，却挂着灿烂的笑容。

这种笑容，只会在人们打心底觉得自己幸福时才会出现。

奎龙摇摇头，对乔文雷表示不解。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恢复，行动也灵活了不少。现在，他要给乔文雷最后一击。

“真可惜……”奎龙发出一声惋惜，“真想下辈子在全盛时期和全盛的你好好对决……”

“这个倒是可以接受……我一定会赢。”乔文雷自知现在不过苟延残喘，但还是重新汇聚了魔法，挡在身前。

“你这样做只会死得更痛苦！”奎龙不能理解乔文雷为什么总要做些无谓的挣扎。

“我这一生没干过什么好事。”乔文雷的心此刻很平静，“至少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你一起带走。”

“你这是……”奎龙一眼就认出乔文雷运作的魔法，是紫罗兰家族独有的天赋，他愣住了，“你要吸收我的力量吗……吸收得越多，反噬越强！停下！否则你连尸体都留不下！”

“没关系。”乔文雷只是说着这不打紧，“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

他的掌心腾跃起深紫色魔法，他双掌并排，掌心朝上，看着这团魔光，流下了最后的泪水。

“我真的很幸福。”这是乔文雷最后的想法，即使他还来不及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发动了紫罗兰家族独有的天赋魔法：“血门赋·共轭。”

刹那间，深紫色的魔光幻化成一道紫电，在乔文雷周身舞动，将所到之处全部劈出黑焦裂缝。

奎龙心生不妙，那些自己散布在考场里的黑魔因子在慢慢被紫电吸走，吸得越多，释放那刻便会越强大……

奎龙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不敢正面应对，因为指不定真的会死掉！

于是他转过身，拔腿就跑，甚至不敢开传送门。

“你在害怕吗？”乔文雷将法印定为“德”，从容不迫，紫电不会放过奎龙，他也不需要去追赶。

“什么害不害怕……我会死啊！”奎龙一路飞奔，躲避着身后的紫电，“谁知道自己将死都会……”

奎龙最后一个“逃”字没有说出口，因为乔文雷并没有逃。

乔文雷没有逃，自始至终都没有逃跑的念头。

即使反噬咒印慢慢覆盖了他的全身，即使他能感受到心脏被契约扼住，即使全身如烈火灼烧般疼痛……

他还是决定再次燃烧自己。

眼见乔文雷的紫电距离自己不到一米，而且还在逼近，奎龙后槽牙一咬，试图凝聚黑魔法去格挡，但魔法尚未凝聚好就被打断，他不得不再度飞奔起来。

随着一声霹雳，奎龙的左腿被击中折断，整个人一个狗啃泥摔倒在地，他站不起来，就爬着想逃离。

“该死！乔文雷你这个混蛋！给我停下啊啊啊！——”

紫电终于追到了奎龙，与他接触的一瞬间，紫电便连了天，如同天谴降临，一道道霹雳噼里啪啦打在奎龙身上，打出他的连天惨叫。

奎龙在紫电里身骨俱断，撕心裂肺，方才他放出了多少魔力，紫电都吸收过来并返还给他。

“乔——文——雷！”奎龙怒吼着乔文雷的名字，身上是大大小小的黑色焦洞，“告诉你，我绝、不、会、死！——我不会死！——”

而乔文雷只是像看弱智儿童般嘲讽一笑，抬起手擦了擦泪水：“这么快吗？”

他说的是反噬咒印。现在，乔文雷从头到脚，都布满了可怖的红色咒印，他一声咳嗽涌出一口血，捂住嘴，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慢慢消散。

灰飞烟灭的过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恐怖，反而很梦幻。

从指尖开始，肉身连着骨架，一起分解为点点橙色的火光，先前的灼烧感也无影无踪了。

原来生命的尽头，一点也不悲哀。

乔文雷抬起手，绿松石色瞳孔里倒映进点点灿烂的火光，显得柔美又悲伤。

但乔文雷笑了，含着泪笑了。

他缓缓盘腿坐在地上，欣赏着肉、身分解的美丽，觉得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灵魂湮灭吧。

但随即他又“噗嗤”一笑：原来自己的灵魂是橙色的啊！

整只手掌已经分解完毕，再开始分解胳膊，过程还算缓慢，得以让乔文雷好好回忆一下自己生命里最幸福的时刻。

首先是第一次婚礼，他的婚礼是所有家主里最盛大的，婚礼上布满紫罗兰，在众人的祝福里，他与妻子热烈拥吻。

小臂分解完毕，开始分解大臂。

然后，法多摩依出生了，这是天神赐予的孩子，他七性皆通，乔文雷觉得老天爷对自己实在太好了。

左臂分解完毕，开始右臂。

再后来，卡维尔出生了，虽然不那么天赋异禀，但乔文雷仍把他看做恩赐。他没有将卡维尔与法多摩依做很多对比，因为家主已经后继有人了，卡维尔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他的儿子，他都爱。

右手掌消散，开始分解左脚。

可惜，战争来临，法多摩依去世，妻子抑郁而终，自己也坠入最黑暗的时刻，这时，萨茜出现了，与自己再婚，将浑浑噩噩的自己拉出了泥泞。时隔多年，乔文雷再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的美好。

左脚分解完毕，左小腿开始。

虽然卡维尔就经常跟自己和萨茜吵架，但乔文雷从没有真正生过气，他总觉得自己欠卡维尔什么。

左小腿结束，开始左大腿。

卡维尔遇见了一个叫塔米的女孩，这女孩阳光开朗，将阴翳的卡维尔改变了不少，颇有萨茜的影子。也许卡维尔会在她的带领下越来越快乐吧……

最后，便是现在了。

现在也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他在不断消亡，但他保护了自己的孩子和子民，他为此自豪。

乔文雷缓缓躺下，闭上眼。

我真的好幸福啊，上天待我不薄。

但是卡维尔，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乔文雷又发出一声轻笑。

算了吧，这小崽子见到自己这个模样估计要哭得稀里哗啦，就不让他难堪了。

十秒后，乔文雷的心脏停止跳动，呼吸也戛然而止。

咒印反噬还算仁慈，没有让他整个躯体都灰飞烟灭，也没有破坏他俊美的脸。

乔文雷笑着，在残缺与火光中永世长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