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游园

八十三章

这条竹中幽深的小径很快就走完了。随着尽头两名青衣健仆默不作声的躬身行礼，并且拉开了虚掩的竹门，刹那间一个人声纷嚣、丝竹器乐隐隐的全新世界，呈现在了高明的面前。也让他不由在嘴角莞尔一笑，这不就是古代版的VIP通道么？

偌大的园苑之中根本就看不到围墙的边界，而只有重重掩映在缤纷盛彩的山树花石之间，依次若现的亭台阁榭、细水流觞；期间又有曲折回廊、藤花长道将其连接起来，而又形成了一个个用轻纱帷幕和布障隔离出来的大大小小聚会之所。

因此，哪怕是站在外间远远一瞥，也能够看到风摇臻动的帷帐背后，那些惊鸿一现的婀娜身姿和倩影霓裳；随后又被手持羽扇、麈尾、拂尘和熏炉的仆妇、侍婢，给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而在这些帷帐所隔出来的内外数重空间里，又多多少少聚集了若干青年男子。

只见他们身着锦绣华衣、织纹绫袍或是青白色调的襕杉，头戴漆纱笼冠、乌角巾和各色濮头；大多数人就像是尾羽绽放的雄孔雀一般，围拢在这些大大小小帷幕和布障所组成的场所。或是声情并茂的吟诵着新作诗词和文篇；或是在相互高谈阔论的竭力表现着自己。

当然了，能够出现在这里的官宦、门第、富家子弟，主要都是家中老大或是嫡长之外的家族成员；因此相对没有那么迫切门当户对的联姻压力。而完全可以靠个人手段和表现，找一个相互看对眼的或是选个可以帮衬家门的良选之配。

而对于与会的女子来说，就没有这么多的限制了。理论上只要是未婚的就行，哪怕新寡在家足够年轻也行。因此，在过往也不是没有年轻少艾的俊彦，就此被某某富婆或是贵家女青眼所中，然后下嫁并且扶持进入仕途，或是在某些领域功成名就的例子。

事实上在另一方面，到场很多小女子干脆就不是为了选配而来。而只是在家人的提携帮带下，提前熟悉一下社交场合的公众活动；顺便在相对有所保证和优势的场合下，见识一下形形色色男子充斥的世面而已。也算是一种心智和社交礼仪的锻炼。

而这一次杏园会又有所不同。又因为是不久之前刚刚举办过淮南馆试的缘故。所以在广陵城内外滞留的江东三路，乃至东南各道的士子尤有许多。其中相当部分人还没有婚配，却通过馆试得到了授职和任命；因此在某些有女待字闺中的本地人家眼里，就不免成为了有些炙手可热的潜力股所在。

因此，大量受邀而来的优质潜力股，不但加剧了性别比例的差别，也让这次的杏园之会，除了充斥着各个年龄段的各家大姐姐、小姐姐们，无数莺莺燕燕之间，相互满是旖旎脂粉味和争奇斗艳的霓裳焕彩之外，又增添了更多文采华斗、竞相唱和的意味。

而大致告诉高明这些内容的，却是那事先最要紧做足了功夫的便宜妹妹瑞卿；这也不由让他略有些感动触怀，居然要让她这个未婚的小女子，去想方设法为自己筹谋这些；事实上，自从被指为自己的妹妹之后，她就承担了多少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东西。

以至于高明当初挑出来的那两高氏子弟，燕明和子元在平日里行走堂下，都不免要在她面前低一头。乃至由此还被高明撞见一次，这两号被小妮子给训责的俯首帖耳情形。因此，在隐隐愧疚之下，他不由凑到晶莹圆润的小耳轮边低声道：

“瑞卿，真是辛苦你了！”

“奴奴，奴……都是为了高氏家门而已。”

她不由脸色泛红，又有些卡壳式地顿声道：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这种场合专门换上一身褚色窄袖圆领襕杉，束发弁冠的高明，在这种情况下带着便宜妹妹加入其中，就像是融入池泊的水滴一般毫不起眼。随后，高明就来到了最近一处景点——照面池边的帷帐附近，对着眼波一转正待琢磨和回忆这处人家的高瑞卿道：

“妹子先别急，接下来咱们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是。”

高瑞卿欲言又止道：就见高明已经走到了第一重帷帐内所摆设的案席前，从那些专程用以招待来宾的果品茶点中；自行取筷夹了一块碧油油的面夹茶糕，两只白生生包裹着腌渍桂花的龙晶滚团，一匙蜜脯糖姜切丝的金丝脍，放在垫盘中先行品尝了起来。

“兄长……呜……呼”

而后，也冷不防被高明塞了一嘴吃食的高瑞卿，也有些放弃式的咽下口中的蓉心酥，而为高明婉婉介绍起其中的主家人物来：

“这位，便是海陵陈氏之女，家中以售盐得富，在广陵置业才不过两代人……”

“因此，左近聚拢主要是，那些地方同乡、商贾背景的同龄人士，也并不在那些画像之中。”

“不过，坊间亦有传闻称，这家有意找得是外地来的士人女婿，最好有所公职在身的。”

随后，高明又在她陪同的耳语沥沥声中，来到了另一处更大的帷帐前；相比之前在精细上做功夫的糕点，这一次摆设在外间的则是冷盘水拼为特色。高明顺势品尝其中的蟹酿橙、梅童鱼丝、茄鲊和蜜炙鱿片。而高瑞卿也同时耳语介绍道：

“这家便是天长崔氏，据说是清河（崔氏）门第别出的疏宗，在当地却是以货殖营生闻名，”

“传闻在北地甚有门路和人脉，也是历代输贡的承运人家之一；”

“因此，在周旁有意结好的，主要是扬州茶市、酒市和绢市里的行东、会首家子弟”

而当高明吃到了另一处景致昆丘台背后，津津有味的品尝起一块胭脂鹅脯。被投喂了小嘴鼓囊囊的高瑞卿才暗自略微松了一口气，至少兄长至今一个都没有看上眼的。因为所谓的杏园会，也是按照出身地位的高下和名望、人脉影响力综合因素，分为三六九等的内外几重圈子。

而能够布置在外圈的这些帷幕，主要是市井出身的外地普通商贾和颇有身家的富室，属于传统意义上的五民之末范畴而已。到了中圈开始，才是地位和出身逐渐抬高起来的书香门第和宦家人居多；至于家门更高的内圈，以及占据了更加核心的成象殿、流珠堂一带的权门、世族之家，就更不是兄长眼中的良选了。

一方面是家门势力过大，不免会触及兄长的忌讳处；毕竟眼下高门人丁凋零，一旦引入过于强势的大族门第之选；就难免会在后宅当中引发不可预料的变数，乃至导致反客为主的危机和风险；另一方面则是这个圈子相对狭小得多，当下多少适婚儿女都是有数，很容易就触底暴露了身份，影响了和兄长独处游园兴致。

当然了，在高明眼中外圈这些娇儿秀媛们，固然是姿色芳菲更有胜长；更多是精致的衣饰容妆打扮之下，再用仆妇侍婢之类的绿叶环绕之下所衬托出来，就像是后世那些网红脸一般的货色；只可远观而不可近察之。再加上人群扎堆在一起的体味和脂粉、熏香……

而过了竹西外苑的昆丘台下，到了百花凋零而只剩下秋菊怒放的芍药圃之后；高明也觉得整体环境突然有了明显的变化。至少那些频繁出现的华丽帷幕，也不再是争奇斗艳地扎堆在一起。变得明显间距稀疏和风格清淡素雅起来，就连摆在帷幕外层自取的饮食也有所变化。

不再完全是之前形色俱全的精美巧至功夫，实在看起来素淡如家常之物，但是品味起来却是别有特色而回味悠长。比如看起来简单的牛髓饼，里面居然能够分明的尝出乳酪、蜂蜜、糖霜、腌渍果子的层次感来；而普普通通的雀酱，则是有鸡鸭鹅在内数种禽类的独特鲜味。

而围绕在帷幕内外的各家子弟、士子，也像是经过一轮无形过滤似的。不但数量减少了许多，相互还拉开了更多距离，变得更加地轻声细气和礼数备至起来。因此，见到了前来只顾品席的高明等人，虽然有所侧目，但也是甚有涵养和城府并未作出多少品头论足的行举来。

就像是从原本争相展示爪牙的斗眼乌鸡，一下子进化到了隔空较劲的竞屏孔雀；又从大尾巴炫彩的孔雀，进化成了文质彬彬只会枝头唱和的白雀、青雉、黄鹂等瑞鸟。在一片和睦融融、情致高雅的引经据典、对词如潮之间，也在拐着弯换着名目，夸赞和示好于心仪对象。

而居中女眷们一般都是在屏扇后依床靠塌而坐。身旁也不再是粗壮仆妇和侍婢，而是同样年轻彩裙飘飘的执器丫鬟环侍。既是为随身服侍，也为遮挡可能存在的窥探眼光。只有遇到了心仪或是看对眼的小郎君；听到了正中心怀的词句，才会稍微移开遮脸的团扇羽盖；示意丫鬟留出一丝缝隙，以为眼神互动的试探和前戏。

其间种种，也让高明在品尝美食的同时，看的有些忍唆不禁起来。这不就是古代原始版的非诚勿扰么？只是那些宁在宝马车上哭，也不再自行车上笑的段子对象，换成了这些各色家门和出身的年轻男子了。所以，在一连尝过了四家不同特色的茶点之后，高明就来到了又一处名胜——蜀井边上。

蜀井不是井口乃是一处露天涌流汩汩的泉眼。作为名列蜀冈上第一泉，因为传言中地脉连接巴蜀而得名；边上更有小片茶园，来源已经不明；但是因为味道酷似陆羽《茶经》当中，位于蜀中雅州的蒙顶山茶，而成为当地以蜀冈为名的贡茶之选。

而这里仅有的几家帷幕，都散布在蜀井和小茶园周围，也保持了足够的相互距离和彼此清净；因此，在低矮山石遮掩下流淌汨汨的蜀井边上，此时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于是，自觉腹中蓄势待发的高明，也留下妹妹望风一二，毫不犹豫找了个角落且作疏解。

只是一泡放水将尽，就突然听到了高瑞卿的惊呼声。然后，在他头顶的山石上惊鸿一现裙边的边角，然后就突然眼前一黑地被高空坠物撞到，又跌坐在了蜀井清冽冰凉的水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