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客居

01.

春岚和夏岚姐妹俩似乎对铃很是喜爱。尤其是夏岚，几乎就要黏在铃身上了，总说铃长得可爱，身上的味道还好闻。铃有些哭笑不得，从包袱里掏出了几只装着木天蓼的小香包。

夏岚接过香包，目瞪口呆，又不好失了仪态立刻就扑上去，只好站在原地扭捏。铃拉起她的手，一股脑儿地将自己包袱里的香包都往她手里塞。夏岚终于是没忍住，一把抱住铃，直问她这木天蓼是哪里弄来的，比他们平时用的薄荷碎更加“清新”。

铃抬手回抱住夏岚，笑着嘱咐她木天蓼和薄荷碎都要少用，否则容易上瘾。

春岚看不下去，一脸嫌弃地把妹妹挥开，接过铃手里的包袱，领着她绕过几道小廊，又上上下下地翻过几座小石山，往客居走去。

豹猫族的宫城坐落在高崖边缘，依山傍海，风景极佳。因受限于高低不平的地貌环境，虽名为宫城，房屋却不像樱岭大宅般宏阔，几乎见不到规整的歇山顶或庑殿顶，内部更不同于樱岭宅殿动辄几进几出，需以襖障子、屏风、竹帘等加以区隔。

在这里，座座石造或竹造小屋散落在四季常青的树林中，即便是在大雪覆地的隆冬时节，依然浓淡掩映、葱郁盎然，反倒多了几分意趣。

并且，许多小屋旁边都以竹篱隔出一方小院，夜色降下来，小院里烟霭袅袅，似有琳琅水声传出。直到铃走进为她和杀生丸准备的客居，她才知道那小院里竟然是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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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因为客居位置偏僻，春岚给铃交代了在哪里可以找到仆从等一应事宜，又细细询问了如何照看阿哞，才拉着恋恋不舍的夏岚离开。

早先冬岚命人“送杀生丸公子和夫人去休息”，其实送的只是铃。杀生丸大人留下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或许还在听她聊谈吧。

好在铃倒是不介意自己待一会儿。虽然当初是她提出要外出云游的，但久在野外行走，又遇上连日大雪，能够得一间安全又舒适的客居休息调养，让她感到十分惬意。

更何况，这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温泉，干爽舒适的小榻，还有隐隐绰绰的竹篱，都让她想起她住了两三年的竹林小屋。

竹林小屋就在樱岭主殿背后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但，只要铃在樱岭，杀生丸总坚持每晚将她送到了才走。有时候铃使坏，明明大人都快走出小竹林了，她还跑过去将人抱住，惹得杀生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就是这样，铃还要怪人不该送她回来，害得她舍不得。

每每遇到铃耍赖，杀生丸都相当无奈。他回身搂住铃的腰，将她拥进怀里。天生牙和爆碎牙在两人之间别过来挡过去，常让两人又是尴尬又是好笑。

有时候铃乱动，额头撞上杀生丸的护甲，便会撒娇一般捂住额头直叫唤。杀生丸又气又笑，腾出一只手来揉她的额头，揉完了就似笑非笑地在她脸上轻轻捏一把。又或者，他会拨开铃的额发，报复一般收紧双臂，目光如钩地看着她，仿佛在问她到底想要怎样。

通常情况下，铃遇到杀生丸大人这一招，捱不过须臾就会认怂。她掰开大人的手，踮起脚在他下巴上蜻蜓点水般一啄，转身就跑，留下那位大人在原地发愣。

有几次珊瑚、戈薇和七宝也在，乐不可支地目睹了全程。铃一回来就被她们按倒，被逼问除了“一啄”外，她还和那位大人发生了些什么。

三人为这事可以闹一晚上，连瞌睡多的七宝也不睡觉，跟着起哄。好不容易将七宝和几个孩子一起哄睡了，三人会再回到温泉里，专属于女孩子之间的密语，便渐渐体贴又柔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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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被勾起了有些让人害羞的回忆，铃的脸红彤彤的。她回过神来，取出干净浴衣，到温泉去沐浴。

客居坐北朝南，温泉小院在屋后，朝向北方，泉池有一小半被屋顶延伸过来的竹棚遮挡。

雪停了已有半日，此刻月色朗朗。站在小院里，越过一圈竹篱，可以看见院外东西两侧都有石山。几株松树从石缝中挣出，树上、地上都盖着厚雪，被冷月照得蓝莹莹的。

这小院与铃的竹林小屋后院一般大小，带有硫磺气味的泉水有些腻滑。泉水是活水，正是从东侧石山上以竹筒引下，又从西侧石山一角向外流出。原本清皎的弯月融进蒸腾的水雾，倒映在缓缓流动的泉水中，越发显得整个小院水气洇渺。

泉池四围稍浅，用形状各异的大石铺了一圈石凳，中央的池水则刚好漫到铃的腰腹。铃站在泉池中央，伸展四肢，整个人躺进了水中。

屏住呼吸的时候，她好笑地想起了青大将。青大将畏寒，最喜欢温泉，邪见在他的寝居背后也给他造了一方，只不过那是他好不容易才求来的。若是以后有机会带他一起来这里……唔，这一池硫磺泉水怕是能要了那蛇妖的命吧。

浑身的疲乏都散透了，铃才回到池边，靠着池沿懒懒地坐着，险些没有睡着。四周没有动静，只听得见不远不近有海浪拍岸的声音。她有些发晕，站起来呼吸了一大口凉滋滋的空气。睁开眼，她这才发现，朝向北面的一排竹篱上有几枚小铁扣。

她朝那排竹篱走过去。泉水抚过她的皮肤，漾开一道道涟漪，将那枚映在水里的月轮也给拨乱了。

果然，小铁扣可以打开。铃半身泡在泉水中，探身出去将那竹篱门推开了。眼前的一幕让铃大大地抽了一口气。

难怪春岚将他们安排在如此偏远的客居里，原来这间客居位于高崖尽头，背后朝向大海。打开竹篱门，海风便大大方方地涌了上来。

铃赶紧将几扇竹篱门一一打开，一副完整的海景图铺展在她的眼前。整个泉池高高悬在海平面之上，池外就是铺满厚雪的高崖。一些角落被海风吹散了雪，零星露出黑色的嶙峋巨石，错落着向海面降下去。

铃蓦地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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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海风裹起细碎的雪沫，落在身上有些凉。铃在池边坐下，将整个身子泡进了水里。黑发在她的身后漂浮起来，如同海藻一般，映着月色更是显得幽幽发亮。

壮阔的景色让铃移不开视线。片刻后，背后忽地传来几声细簌的声响，铃正专注于景致，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地向前扑倒在池沿上，胆战心惊地回头往后看。结果这一看，好歹没让她又是手脚一软。

杀生丸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茸尾、护甲以及两柄牙刀，都不在身上。他只身着松垮的蓝灰色浴袍，斜靠在廊柱上，双手对揣在袖筒中，隔着一方池水望着铃，面上那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闪就没了。

铃窘迫得从头顶红到了脚尖。方才她在泉水里屏息躺了那么久，也不如此刻这般灼热。更让她窘迫的是，杀生丸大人压根就对她的窘迫视若无睹。

她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念叨起来：“那可是你的夫君大人，有什么好掩藏的……”

……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

铃还在脑海里拼命搜索能让自己镇定下来的词，水波荡漾起来，似乎那位大人已经走进水中。她咽下一口慌张，假装成泡得舒适的模样继续合着眼，实际上整个人缩成一团，退无可退，堪堪靠在了池沿上。

水面的波动很快就停止了，接着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铃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杀生丸大人远远靠坐在竹棚下的泉池里，棚下一盏风灯投下些微光影，他面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月色被浓云挡住了。不多时，雪花再度稀稀落落地飘下，在铃的头顶抹了一层薄薄的白。大人的声音浸染着夜风，似远似近——

“铃，你还不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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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头顶的薄雪已经化了。铃坐在杀生丸大人身边，手里举着半只葫芦瓢，舀起泉水，一下一下倾倒在大人的背上和肩上。

方才她的慌张简直让她无地自容，她几乎想给自己的脑门来上一巴掌。

杀生丸的后腰以及四肢，都有紫色的獠牙状妖纹，在温润的水汽里显出异样的柔和。铃揉搓着他浸在水中的发尾，想了又想，终于才下定决心一般舀起一瓢水，从他头顶细细淋了下来。

铃越洗越认真，不知不觉中，之前的窘迫已经荡然无存。夜风漫过，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没头没脑地问道：

“杀生丸大人，那时候，您有去送了那位风使大人最后一程吧？她孤独了一生，其实犬夜叉他们是将她当作了同伴的吧？……铃很喜欢风使大人。她美丽又坚强，明明对手是奈落，她却没有在惧怕呢。”

杀生丸抬起眼，侧头向铃看了过去。

他想起来了。那个叫神乐的女子。

最早那女子是因慕强而来接近他，被他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不过那女子后来的一系列动作确实是出人意料，更出乎奈落的意料。为了自由，她孤注一掷，将一切牵绊都抛在了脑后。最终，他们打败奈落，那女子也实现了她的毕生所求。

只是，她的所求，也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杀生丸追着她的气味过去，目睹她整个人被瘴气吞噬，一点一点消散在雏菊花田中。女子看见杀生丸出现，便明白，她的心意已有人知。

天生牙对这般没有留恋的离去无能为力，那时候，杀生丸居高临下地看着风使，心中却没有半分睥睨。他第一次明白，铃之外的生命也值得敬重，也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同情，何为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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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铃发现杀生丸大人在愣怔，手上也停了下来。

“我并不是专程过去送她。”

铃：“……”

“……那女子走得没有遗憾，你不必伤怀。”

大人的声音沉沉的，铃心里安慰，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刻，杀生丸就蓦地一转身，拽住铃的手腕将她拉了过去。泉水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夫君大人的脸骤然就逼到了铃的眼前。

“不过……这种时候，提起别的女子，有趣吗？”

铃万没料到杀生丸大人会这般问她，整个人又“轰”的一下红了个透透的。她磕磕巴巴地辩白道：“铃、铃……就是忽然想起……”

平日里一个微笑就能让人毛骨悚然的大妖怪，此时眼尾轻轻地勾了起来，却不让人感到害怕。他半睨着眼，又往铃靠了几寸过去——

“你头一回见我，就敢往我头上泼水。这会儿你又在害怕什么？”

这回铃是真的要疯了。每每想起小时候自己做的那些“虎狼之事”，她就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是怎么从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妖怪手里活下来的。

杀生丸可太喜欢铃这种窘迫的模样了。他双手在水中游走，三两下便将人捉进了怀里。

片片雪花飘落，与水汽相交相融，一碰就化在了烫人的水面上。拍岸的海浪还在孜孜不倦，竹棚下风灯的暗光昏黄。空气里无端就裹上了缱绻的气息，逡巡到夜深也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