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低语

深蓝色的绒布笼在头顶，数年不变的圆月朦胧而深邃。

今夜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却又有些细微的差别——是什么呢？木晹歪过脑袋。

山风撩起金色的发丝，在黑暗中划过闪烁的涟漪，它一只脚踏上木板，就这么维持即将上楼的姿势，失神得顿住了。

大概……是夜幕变得低了些吧，它想。

身后有一只四脚兽的影子移上栏杆，熟悉的犬脸将无奈的视线投落在它身上，“木晹大人……”杜宾满头黑线地说：“您到底是上还是下呢？这堵在楼梯口不道德吧……”

八层木质阁楼外道狭窄，正常情况也只供一上一下两人，如若像面前这位，将楼梯口堵得严严实实，任是它再苗条，也挤不上去。

被暗搓搓谴责的少年“啊”了一声，随后，它略侧过脸，漂亮的尾巴摇摇晃晃，理所当然地说：“当然要上去啊，我连你家主人的面都还没见到，不上岂不是白跑一趟？”

它大咧咧地占据楼梯正中央，潇洒的背影留给底下的杜宾，照旧慢腾腾地往上挪。

杜宾：“……”话是这样说，您倒是走快些啊。

攥了攥爪子里的文件，言宫的大管家惆怅地叹气；算了，它过会儿再去找主人吧。

木晹一路上到第八层。

内屋明亮温暖，壁炉里的柴火烧得旺，偏生正对面掀起一块幕布，将一部分内外城灯火收尽眼底，时不时还有凛冽的山风冲进来。

木晹就是被这股山风给冲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啊…嚏……”它顺手关上门，大步流星过去，想把帘子也给合了，“大冬天的，开那么多门窗干什么，你不冷？”

许生捧着茶杯，轻飘飘地递了个眼神，“稀奇，城池里的生物，还能感觉到冷。”

“反正我就觉得最近凉飕飕的……”木晹嘀咕，搓着胳膊到它面前坐下，“从主题游戏之后，街道上就清冷得很，现下更甚。我刚才一路过来，那氛围简直和我空荡荡的宫殿有得一拼！”

“真叫人不习惯。”它撇撇嘴。

许生：“新指令才下达没多久，各宫都夹着尾巴做人呢，怎会上街当活靶子？如果觉得上面太冷清了，就去地宫里逛逛，咱们脚底下更热闹些。”

想到山腹中‘热火朝天’的模样，木晹激灵灵地打了个颤。

“说起来……”许生略掀眼尾，“你不需要巡视吗？还有空到我这溜达。”

闻言，木晹双手交叠在脑后，靠上沙发，“怠宫可没有侍从，连巡逻的卫兵都无法补足，我还怎么巡视……”

它声线有些低，语气复杂又落寞，撇过脸，“山腹里的地盘早就分配给其它宫殿了，当作灰色地带，每天来来往往的卫兵跟流水线似的，我一个都不认识。如今我就剩下怠宫这个空壳，还得感谢人家没插手地面上的宫殿……”

许生微顿，“都有谁？”

“还能有谁，有地位有底气来插手六大宫殿之一，除了你言宫，不就剩下四个了吗？”木晹眯起眼，“荒芜宫、极乐宫、妄宫、悖宫，一个不落。”

“当初接到新指令时，里头就另起一行，写着‘怠宫特殊，另行调度’云云。”木晹轻声说：“我宫里没人手是事实，我自然得接受这种安排。”

停顿一秒，它蹙眉：“你不知道？”

言宫可不像怠宫，杜宾大管家的工作能力也毋庸置疑，它以为许生早就知道此事，可看刚才的反应，竟然有过一丝讶异。

“嗯，不知道啊……”许生摩挲杯沿，上勾的嘴角多了些意味深长，倒是让一贯飘渺的笑容有了些许实质真实感，它叹息似的自语：“看来城主大人还是防着我啊，倒也不好糊弄……”

关于山腹的编防图，每个宫殿都有一份，上面标注着机关与灰色区域，还有各项人员调度安排，言宫的这份，在怠宫的位置上可没有标灰，看似一切如常，实则地底下的卫兵都换了好几拨了吧。

倘若木晹没来闲逛，它会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消息呢？

想到这，它又不自主地笑了笑。

后半句听不太清楚，木晹没在意，只说：“方才我在楼下碰见杜宾，应该就是要跟你汇报这个吧。毕竟都第三天了，人来人往，咱们宫之间也只隔一条街，你怎样都会知道的。”

许生却轻笑着摇头，杯盏里的茶叶沉沉浮浮，清澈又幽深。

它没沉默太久，过了会儿问：“你还记得许多年前城池里饲养贵族的事件吗？”

“那是前城主在位时发生的事吧。”木晹回想着，“我听说是没看管好，被饲养的贵族从一小宫殿里逃了出来，逃到大街上，正巧守卫的半人马经过，就抓个现行。”

“前城主大人知晓后，开始彻查此事，清了几个窝，还将背后的主事惩戒后流放至A区，这才把事情了结。”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很少出门，这些都是管家当时转述给我的。事情闹得不小，倒也没惊动仲裁会，全由前城主大人一力解决了。”木晹顿了顿，“为何提起这个？”

许生笑着说：“没有拔除干净的野草，一个春天过后，又会野蛮疯长了。”

木晹直起身，“你的意思是……”

“不会吧。”它难以置信地摇头，“这种同类相残的事怎么还能存在？那些小宫殿们哪来的胆子……”它止住话语。

“对啊，哪来的胆子。”许生放下茶杯，“连宫殿都有三六九等，最上面还有城池之主压着。这胆子能从哪来？还不是上头给的。”

木晹愣在沙发上。

“荒芜宫、极乐宫、悖宫、妄宫…啊，妄宫或许不好说……”它缓缓说：“木晹，与我们站在一边的，还是太少了……”

金发少年难得面容严肃，“你刚刚说的这几大宫殿，都参与饲养贵族一事了？”

许生轻和地摇头。

“先前只是一些林林总总的感觉。前两日，底下巡逻的人无意中得知荒芜宫丢失了一只血犬，正在满山腹地偷偷找，我就将从前的苗头汇总翻看……倒是能串起一些忽略的细节。”

“荒芜宫？”木晹有些惊讶。

它脑海里对荒芜宫的印象不深，主要归结于该宫殿地处偏僻，而戾君也是半隐状态，平日里也没交集。但戾君掌刑法，面目威惧，怎么想都觉得不像干出这种事的人。

“没弄错吧？”

“唔，不知道。又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这话有些不负责任，许生的嘴角依旧挂着笑，“但在外界，有种说法叫蟑螂效应。”

“说是一户人家里若发现一只蟑螂，说明暗中还有成百上千只蟑螂。”

木晹尾巴竖起，“打住！你从哪听来这种毛骨悚然的理论？”

许生：“哦，卫寻给我讲故事时随口提过。”

木晹的尾巴唰得放下。

许生：“是不是觉得这个理论还挺有趣的。”

“……”木晹撇撇嘴说：“你的意思是现在城里、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可能还有许多贵族在私底下被饲养着？”

“不是可能。”许生说：“是一定。”

它缓步到窗前，遥望底下连绵的灯火，将目光放深放远。

“A区…F区…大大小小的宫殿们…内外城…主副城……”

它语调轻缓，“那些枝桠的根系可不像风里飘荡的灯笼，似乎一挣就飞走。它们庞大、无处不在，深深扎根地底，蚕食最柔软的养分，成为最劲韧的根须。谁知道盘了多久，才把腐朽的味道透了出来。”

木晹皱眉，“波及范围已经这么广了吗？那城主知道此事么……”它顿住，“你刚才说…主副城…？难道上面早就知道这事，或者说…也是参与者之一？！”

许生歪过脑袋，面容模糊地笑了笑，“啊……”

它喟叹一声，“谁知道呢。”

木晹有些缓不过神，“这…这不可能吧……它们怎么敢……这座城池就是为了惩治恶行而存在的，倘若执法的人也犯下恶行……”它摇摇头，“仲裁会绝不会允许的。”

“所以得私底下，不能摆在明面上。”

许生语调未变，依旧不急不缓，“建城初衷是为了惩恶，或许曾经的它是最完美的牢笼，有着最严明的秩序，但它到底还是存在太久了。一粒看不见的尘埃，你放着不管，经过成百上千年的沉积，也会变成一大块污垢。”

“水至清则无鱼。可如今的湖面浑浊混沌，也是时候肃清一番了。”

不知是不是受窗外透进来的山风的影响，这话有股清冷凛冽的寒气。木晹垂着脑袋，金色的发丝遮住眉眼，投落一片暗影。

许久之后，它轻声问：“是不是……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它嘟囔：“你平时可不像是会跟我说这么多话的人。”

许生一下子笑开了，面容有了几分实质，“确实有一件事，我觉得是时候让你去做了。”

“说吧。”木晹放松下来，懒散地靠回沙发里，“反正你之前也跟我说过有件事需要我做，我心里早就有谱了。只是我以为这次来找你，又要无功而返呢。嘛，也算意外收获！”

许生：“唔，你还挺期待的嘛。”

它弯腰，清透的发丝拂落在少年白皙的脸庞，“看来真的被我宫里侍从的忙碌刺激到了。”

木晹撇嘴，嘟囔：“我瞧着连那只小春花都常常没影，就我每日闲得发慌……”

“……它倒是真的没活，卖卖萌罢了。”许生失笑，从袖口取出一物递给它。

触手冰凉，薄而反光，木晹翻看，问：“这是什么？”

“镜眼。”

“嗯？给我这个干嘛？”

许生：“不是没有实质性证据吗？”它直起身，坐回软垫，“那就去搜集吧。”

“镜眼一生为二，母镜在我这，你带着这面子镜，去记录搜集饲养贵族的证据。有了凭证，才又说服力。”许生眯起眼，“当初未曾惊动仲裁会，是前城主的仁慈。这回，就没有这份仁慈了。”

木晹把玩着手里纽扣大小的物件，说：“你想让我搜哪一个？”

“荒芜宫、极乐宫、悖宫、妄宫……随你。”

“……话是这么说。但你把这件事交给我，还得惊动仲裁会……”木晹叹气，“我该感谢你没让我去主副城吗？”

许生笑着摇头，“那可不容易。”

“我去荒芜宫吧。”

许生目光闪烁，“决定了？”

“啰啰嗦嗦，这还有假？”木晹站起来，把镜眼揣裤兜里，“既然已经明确血犬来自荒芜宫，那宫里头肯定有点东西，总比别家还没信息的好。再说了，若是掌管刑法的荒芜宫都出这档子事，才能让传说中的仲裁会重视起来吧？”

“嗯，有道理。”

“那就这样。”木晹伸伸懒腰，踟蹰了会儿，还是开口问：“那个……小寻…他们怎么样了？有什么消息吗？”

没等许生回答，它就清咳几声，“等、等等，没有消息你就不用说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嘛！”

许生笑了笑，“放心，安心。”它说：“我会多看着些。”

“呼——”木晹松了口气，“就等你这句话呢！”

它晃着尾巴，转身摆手，“那我先撤了，再多待会儿，你家管家就来撵人了。”

木晹轻巧地跃过沙发，手还未扣上门，身后就传来轻渺的声音。

“木晹。”

它侧脸回头。就见那个轻如烟雾的身影端坐着，广袖拂动，面容模糊，只剩下一双幽潭似的眼睛，远而深地凝望着它。

“行事小心。”那人说。

“哦。”木晹拧门离开，嘟囔着：“别瞎操心了，我好歹是一宫之主呢……”

屋里静默下来。

没隔多久，杜宾进门，将今日的讯息呈在桌上。

“底下巡逻的侍从发现，怠宫的区域被其他四大宫殿的卫兵占据，好像是上头体谅怠宫没侍从才另下的命令；荒芜宫找血犬踪迹的两个小兵已经在天机宫附近徘徊好久了，不管最后是不是溜进了天机宫，我们都做好了安排；安德还递来消息，推测卫寻他们此刻在极乐宫，我们要不要……”

杜宾止住话，看向那个未曾动过姿势的人，问道：“主人，你怎么了？”

许生摇了摇头，温和地笑着说：“没事……”

“只不过……想到要送别一位老朋友，便突然有些难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