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马厩里

后院是几间简陋的平房，四周拿土砖圈划出来一片空地，北边是茅房，西边角落的窝棚下堆放着杂乱的农具炊具，那马厩便在窝棚旁边，上方遮挡所用的是同一块芦苇编席。

那女人被虎背熊腰的衙役单手拖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在最前头，后面依次跟着许宝、许万千、蒲一深，以及程氏兄妹，最后头还紧紧贴了个掌灯的店小二。

夜半三更伸手不见五指，惟有平房下挂着两盏破烂不堪的白纸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沙沙”声如鬼魅私语，黑咕隆咚得甚是孤僻幽暗。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女人一进后院便愈发畏缩紧张，颤抖着手指指向西边马厩处尖声喊道，激动得几乎要挣脱了衙役的手，死活不敢再靠近那马厩半步。

许宝环顾四周，而后大步从正和那女人纠缠的两个衙役身边走过去，径直来到马厩前。

许万千跟在许宝后面也走到马厩边上，里面的仅有的五匹马便是他们五个人的，此时看见有人前来，都用纯澈透亮得如琉璃珠子般的大眼睛静静地瞧着来人。许万千隔着食槽伸手给马儿安抚性地顺了顺毛，那匹温顺的黑马便左右扫着长尾，用温湿的鼻端来蹭她的掌心，引得少女一声轻笑。

可眼下却不是个调笑的时机。

一阵萧瑟呼号的风贴着地面簌簌卷过，几匹大马轻轻地以马蹄踢踏地面，突然，几个人的脸色皆是一变——

在那风声之中，似乎夹杂了窸窸窣窣的异样响动，屏息分辨，那响动竟是贴着地面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还没等许万千反应过来，许宝已经劈手夺过那小二手中的油灯，单手撑着沉重的食槽，一个利落的翻身跃进了马厩里。

程铁心紧随其后也翻了进去，许万千回过神来想要跟上，还没等向前两步便被蒲一深单手拽回来，她扭头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蒲一深松开手，转身走到马厩的木栅栏前，抬手轻轻地推开栅栏门，扭头瞧了许万千一眼，而后抬脚走进马厩。

许万千：“……”

许宝：“……”

程铁心：“……”

许万千赶忙跟上，留下程银心在外头观望情况。马厩里靠着墙边堆满了干燥厚实的稻草，然天气实在是冷得刺骨，许万千站在里面只觉得湿冷非常，手脚都冻得几乎麻木，她搓了搓手，朝掌心哈了口热气，于是乎禁不住脱口而出道：“天气如此寒冷，为何要她睡在这种地方？”

外面的衙役听了，也顾不得那疯癫女人怎样挣扎，松了手连忙跑过来，站在外面陪着笑道：“我等奉命押解流放这罪贼，山高路远，能借着客栈通铺歇一歇脚已是相当好的了，哪有给罪人安排休憩之处的道理呢？给她个马厩睡已是不错的了。”

说着他的目光又怯怯地挪向那女孩身后的少年，那双冷峻缄默的凤眸似有所感，淡淡地瞥过来，衙役浑身便是一哆嗦，赶忙挤出个友善而卑微的笑脸来。

天杀的夭寿了，遇到个随身配着尚书令牌的贵人，俺竟还想做人家爷爷！吾命休矣！

“哎呀呀，张五，那女人跑回大堂去了，我一人捉他不得，你快快与我同去！”其中一个衙役越想越怕，腿都要软了，连忙唤了另一个同伴，二人装着慌里慌张的模样，狗撵似的躲开了许宝几个人，一头钻回了客栈里。

“官爷官爷，莫要再砸东西了！等等我呦！”那店小二左右瞧了瞧，像是在掂量哪一方的分量更重些，最后还是觉得自家桌椅板凳比较重要些，便朝许宝几人鞠躬便连连后退，嘴里喊着“几位客官您自便”，转身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子。

许宝他们并不在意这些人，此时俨然已被先前那怪异声响吸引了注意。就在这时，其中一匹大马似乎是被惊动了，有些不安地跺了跺地面，几乎是同时那声音便再次从地底下传来，在马厩这个狭小空间里显得愈发真切清晰。

那声音果真像是无数婴孩儿被埋在地底，声嘶力竭地哭喊嚎啼！

许万千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地抬手捂住耳朵，可那哭喊声像是能穿透似的，刺得人耳膜生疼，仿佛成千上万冤死的孩儿正用怨毒可怖的眼睛盯着地面上的每一个人，不甘地用惨烈无比的哭声开展报复。

许万千哪里见过这些，她虽飞扬跳脱，可毕竟年幼，对鬼神之事到底是恐惧的，此时已是心慌不已，瞪大了眼睛盯着着黑漆漆的空气，两只手紧紧扣住耳朵。

蒲一深察觉到她的畏惧，皱着眉想要将她带出马厩，就在这时许宝回过头来，瞧着两个小家伙的脸色，忙安抚道：“三姐儿，小公子莫慌，俺许宝入行三十多年，什么魑魅魍魉没有见过，有俺在，定不会有事。莫怕，这声音来得蹊跷，你二人先出去，待我先探探再说。”

蒲一深点点头，说了句“宝叔当心些”，便拉着许万千朝外面走，那震耳的哭喊声依旧没有断绝，许万千有些忧心地看了看许宝，蒲一深心知她在犹豫些什么，于是温声安抚道：“宝叔身经百战，阅历深厚，你我二人什么都不懂，站在这里也是徒增惧意，让他分神担忧，对不对。”

许万千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你竟也怕？”

蒲一深轻笑一声，抬手整了整她的领子，说道：“怕，怕极了。”

而后便不由分说拉着许万千的手腕走出了马厩，他们并未走得太远，而是站在食槽边上，就在这时，那哭喊声戛然而止，四周忽然平静下来，嘈杂后的安静显得更加突兀诡异。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许万千自言自语道，她浑身被冻得透彻，此时也顾不上了，却见许宝对程铁心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俯身跪趴在了地上，侧着脑袋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上。

程铁心从一匹马的马鞍下抽出一根短鞭来，听得地上的许宝喊了声：“落！”便抬手用鞭子轻抽那黑马臀部，黑马低低嘶叫一声，从鼻子里喷出白汽，四只蹄子踩着地面倒腾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地下再一次传来了婴儿的哭喊，这一次声势愈发浩大悚然，连大堂里的小二都被惊动了，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听见那尖锐可怖的哭叫声，吓得差点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诶呀呀”叫着就要往地上倒，结果被程银心“喂！”地一声单手提起来，两腿打颤地站着竟不会动弹了。

许宝不为所动，贴着地面细细辨别了片刻，而后对程铁心说，“停。”

短鞭不再落下，那马儿渐渐安定不再踢腾，诡异的是，地底下的哭声竟也再次陡然停了下来，一阵冷风卷过，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万千微微睁大了眼，此时也发觉了其中关窍，她瞧了瞧那匹大黑马，又瞧了瞧许宝，后者双手撑地从地上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一副了然的神色，笑着哼道：“果然如此。”

“宝叔。”

“老祖宗保佑，三姐儿，出门见石，咱们此行必定一路福星啊哈哈哈！”

许万千讶异不已，四下观望着；“石？那里有石？”

许宝跺了跺脚，“这里。”

“什么……你是说，这下面有石？”

许万千与蒲一深面面相觑，二者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诧异，还是蒲一深接过话，问许宝道：“宝叔，难不成这婴孩啼哭之音，便是因为地下有石的缘故？”

许宝点点头，翻出了马厩，他走到许万千面前，边拍打着身上的稻草杆子，边解释道：“正是如此，蒲小公子说得没错。”

“此种石，名为孩儿笑，洛江寻石记里有载，此石藏于平野荒原，色如翡翠，质若萤石，地下石脉回环错落，如琴瑟丝弦般缠绕盘桓，人入之，非听声辨位不得出。”

许万千听得入迷，忙问道，“孩儿笑，这名字倒是稀奇，先前也不曾听闻过。”

许宝点点头，接着说道：“相传古时帝俊生晏龙，晏龙是为琴瑟，作为琴瑟制作的祖先，晏龙制琴所用的便是此石，奏之可使百兽衔子出林，故称为孩儿笑，声如悬垂，绕梁三日而不绝，当今中原乐坊里那些个埙、箫、编钟等，皆是用孩儿笑石所制，专供皇家享用。”

“原来如此！”许万千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疑惑道：“既是如此，为何马蹄落地便会有哭声？”

许宝抱着手臂，转头给还站在马厩里的程铁心递了个眼色，后者弯腰抬起一只马腿，将那马蹄上的钉掌露了出来。

就着晦暗的光线，许万千依稀分辨出那铁掌上似乎还嵌了层明亮亮的东西，她挑眉道：“银？”

“正是。”许宝点点头，朝程铁心挥了挥手，程铁心便放下马腿，也从马厩出来了。

“银可探采石脉，咱们许家的马匹在钉掌时，都会在马掌上再嵌一层银箔。那女人睡在马厩里，想来是惊动了咱家的马，马蹄踏地，银箔与地下石脉互振，声音在那复杂的石脉里变了调子，听起来便像是小孩儿的哭声。那女人越害怕便越乱动乱喊，马儿受了惊，那声音自然越响。”说罢他还骄傲地补充道，“这便是为何先前其他人的马匹，即使马蹄踏地也不会引发那声响，咱们许家的马，那可是不同的！”

水落石出。

许万千心有余悸，却不再害怕，她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那几乎要吓晕的店小二也恍然回过神来，听见他们的对话，腿也不软了，兀自站直了身子，“哎呦呦，几位爷爷姑奶奶，你们莫不是，莫不是那探石采玉的汉手子？”

“呸！”程银心啐了他一口，绣眉蹙起，“什么汉手子，好歹是个瞧人眼色的，竟连琼钩都分辨不出来。”

那小二连忙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啊呀！几位竟是琼钩贵人！我是个不会说话的癞皮狗，几位贵人且莫生气，莫生气。”

仅有许宝是琼钩的几个人：“……”

“好了好了。”许宝大手一挥，“这婴儿嚎哭的缘由也有解了，俺几个可不是那驱鬼的江湖道士，你不必多谢什么，俺几个明日里还要赶路，不要在此处多说什么了。”

小二听了一愣，“几位，几位贵人竟不打算将那什么孩儿笑石采走了去？”

许宝扭头看向许万千，“三姐儿想要？”

许万千沉吟片刻，道：“外祖母以前说过，夫采石之道，得万金而不有，成美玉二弗宰，不贪念，不虚动，我们此行目的并非此石，若是在此耗费精力心神，之后路上遇到别的石，岂不也个个都要劳心劳力地采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三姐儿所言极是，不愧是我许家老祖宗亲自教导出来的，所言极是，说得好啊哈哈哈哈哈哈！”许宝拍掌大笑，把那店小二吓得一个哆嗦，再也不敢多问什么，连忙提了灯来，引着几个人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