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夷为平地

霍青鱼看着玄机许久，久久无法回神过来，似乎玄机的话是在烧糊涂了之后才说出来，他最后勉强扯开一抹笑。

他伸出手，替她撩开被水沾湿覆在面上的青丝，笑道：“玄机，你烧糊涂了？你怎么可能会是宣姬？上阳京畿穷其诛邪司之力，红崖世界冼雄狮他们空守二十年不见人回……要你是宣姬，他们怎么可能会认不出你。”

玄机看着霍青鱼，一时默然，只有一双眼睛明亮，映着这深碧粼粼的水，格外晶莹。这抹目光落在霍青鱼的心坎里，教他怎能不爱？

他仿佛前所未有般地郑重，对玄机说：“你是玄机，就是玄机，不会是别人的。”

对，你就是玄机！

霍青鱼的话像是平定玄机心中涟漪的一方大石，让她稍稍安静了下来。可当那方大石落入水面的那一刻，玄机湖底心潮又忍不住澎湃了起来。

玄机又觉察到他一身的湿意，比起上一次的样子，湿答答的，像是又下了一次潭底的样子，“你下水了？”她说道，忍不住多言了两声，“不是说了潭底那黑蛇凶猛，你顶多在浅滩处打捞，不要下水么？”

“玄机，我可能知道了这黑蛇的作用了，”霍青鱼抬头看向周围，黑漆漆一片，他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的样子，“曹猛被你遣走了，独留你在这里我不放心，我得亲自去找寇占星。”

心里还有些疑惑，他必须亲自解惑。

玄机吸了一口气，夜风清凉，又加上刚才霍青鱼拼命地用深冷潭水给她降温，这会她用双指触探自己的脖颈温度，尚有余热，却不至于滚烫的程度了。

玄机放了心下来，“这程序似乎不是持续，这会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了，我自己留在这里也无碍。”

霍青鱼却笃定，“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别说玄机现在身体这样，就是她在睡梦之间紧紧地握住自己的说的那些话，霍青鱼至今都觉得，她必定是当年在这祭祀台下的孤独地面对过一切才会如此。

他不想食言。

“可是……”玄机正想再开口的时候，霍青鱼却打断了她。

“你第一次发作时，是在红崖倾覆的时候，那时候总以为你不会再有事了，直到云仆出现……玄机，我步加紧脚步，我怕你真的撑不住。”

有些话霍青鱼不敢明着说太多，但从他看来，对玄机启动自毁程序的李瑶之也好，对她设置了倒计时程序的宣姬也好，无一人在乎玄机的死活。

她更像是这些人手里的棋子。

霍青鱼忽然能够感同身受她害怕被人抛弃的心里了，他对她说：“我不信他们，他们不会在乎你的死活，可我在乎。我只想打开龙脉找到宣姬，解除你身上的禁制。”

霍青鱼只有这一个目的。

玄机心头一震，却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霍青鱼居然看得比自己还重，她一时之间怔在当处。

玄机还想再开口说话，“可云仆说过，绯月降临，才有龙脉降临的机会，你现在……”

玄机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却从夜空中一声巨响，像是从不荒山那边传来，可又像是从村落那边传来，一时竟像整个不荒山地界都颤动似的。

“怎么回事？”

霍青鱼朝着村子那边的方向看去，此处就近，村子那边隐约有嘈杂声响动，伴随着是隐约的亮光冲入夜空。

彤彤一片，那是火光。

“村子里怎么会有火光？”霍青鱼疑惑出声，看向玄机的时候，她也同样满脸疑惑，转头看向山寨那边的方向。

那边偏远，不似村落那边轻易见到光影，但隐隐约约玄机似乎也感到了不安，“山寨那边，似乎也有异动。”

说着的时候，她已然不自觉地起身来，看向不荒山那边的方向。

不会错的，不荒山那边也是隐约传来了躁动的声音，太远……听不真切。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浓云已然满夜空，依稀烟波挟着暗云而动，将月光遮了大半，也将此时两人的身影给拉得黯了许多。

“我须得回去看看。”玄机脱口而出。

霍青鱼拉住了她，阻止了她上前的脚步。

玄机诧异回头，可霍青鱼却神情笃定，“大家都在此时盯着龙脉，村子和山寨却同时声动，玄机，其中恐有诈。”

最重要的，霍青鱼不放心此时的玄机。

玄机眉心一蹙，心里担心不荒山的情况，却又没法反驳霍青鱼的话。霍青鱼在说着的时候已然转身朝山道上面走去。

边走边说：“交给我，将村民们和山上的兄弟集结一处，或可团结，你就在这里等着宣姬吧！”

将两边的人纠结在一处，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倒是说服了玄机，霍青鱼边往上走边留话，“不要靠近潭底，莫要惊了水底的黑蛇，我会趁机找回寇占星，我一定会帮你打开龙脉的。”

寇占星带着当年寇天官的遗愿回来，此遭，玄机心里也隐隐觉得，没有他不行。

霍青鱼去得远了，不见踪影了，独剩下玄机一人留守在这悬崖下。即便霍青鱼叮嘱她不要接近潭底，但她到底还是走到祭祀台边去。

说是祭祀台，不过就是一块巨大的磁石罢了，专门锁她这样的械人。

玄机不敢靠得太近，在临近石台丈远的时候已经隐隐能够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吸附力了，她便将脚步停了下去。

伸出手去，仅凭自己掌心所感受到的吸附力，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是的！”玄机忍不住开口说：“似曾相识，这种感觉，这样的夜晚。”说着的同时，她抬起头来，看着半隐月色。

孤月成轮，密云在极力地遮掩月的光辉，可那光辉却无时无刻能穿透云层，似霰从云缝落下。

“相似的多了去，”忽然，一道肃冷女声从悬崖顶上传来，“何止于你？”

玄机没想到这里还有其他的人，目光转到悬崖边上去的时候，定住了，来人倒是玄机没有料到的。

“霍翎？”

于霍翎，玄机却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一方面她是霍青鱼的母亲，但另一方面，玄机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她传来的敌意。

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怀着的敌意。

霍翎身形似雀起，顺着悬崖山石而点，利落下了崖，临近祭祀台的时候，自霍翎手中双刀交错，两道银光弧度自半空袭来。

玄机没想到霍翎的敌意这么大，才见面就出手，偏身朝地上一滚，躲过了霍翎的刀锋寒意。

等到玄机调整好身姿，半跪着正想起身来的时候，霍翎已经落在了眼前。然而，就是落在眼前的霍翎让玄机起身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从玄机的角度看去，霍翎的双腿……是钢铁支撑起来的，一双小腿胫骨，往上延伸过膝盖，到大腿处……净是泛黄的金属。

再往上看，便被她的衣裤所遮挡。

但这已经足够让玄机震惊的了，“你居然是械人？”玄机惊呼出声，眼里怎么都藏不住那震惊之色。

霍青鱼知道吗？

他的娘亲，居然是这个样子，和她一样。

不！

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霍翎和自己不同，她的肢体骨骼便只有那钢铁骨架，不像玄机以及其他械人，有仿照真人顺着骨骼排布脉络线路以及皮囊。

霍翎这骨架，就单单只是骨架，给玄机的第一感觉，不是仿生作品，而是……义肢！

就像很多现代的残疾人，会给自己装上的义肢一样，只是为了便于行动，而不去在乎，外表是否有多像人体构造。

等不及玄机细想，就看到霍翎双脚五指骨骼朝着地上一扣。

玄机一肃，这是她要出手前的蓄力。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刻，玄机也再次躲避。

果不其然，霍翎豁地腾身而起，跃至半空时，双刀刚凛，寒意几度逼近着玄机，迫使的玄机连连后退，她不往寒潭边上去，在退至刚才曹猛他们燃起的篝火旁时。

霍翎将篝火打散，火花散了满天，熙熙攘攘落下的时候，隔着萤火一般的火幕，玄机已然查立起来，此时手里取鳞挽动如龙，左右撇开那落下的火光，穿过火幕缝隙刺去，直指霍翎。

玄机撇开的火花，星落如雨。

银枪寸强，根本不是霍翎的双刀得以抵挡的，在玄机寒枪直指而来的那一刻，左右掸开霍翎刀锋的锋芒。

霍翎双刀被打落插在地上时，玄机的枪尖在刺入霍翎心头的位置的时候，到底还是念在霍青鱼的面上，玄机打了个偏，用枪杆打在霍翎的肩膀上。

直将霍翎打翻在地。

霍翎起身来，却对上玄机指来的枪尖，迎上玄机落下来的一句话，“我看在霍青鱼面上，绝不会为难你。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始至终，你对我的敌意就那么大？”

霍翎先与蛰奴打过一场，本就筋疲力尽。现在又败在玄机的枪下，根本就难有再还手的机会，她听着玄机这话，不禁讥讽道：“要问，你就问宣姬去。”

什么意思？

玄机不明白霍翎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和宣姬的仇，大着呢！”霍翎一句话说完，将双腿一旋，用手撑打着地面拍飞着站了起来，肩膀处带着玄机刚才打下的伤痛，她看着玄机，眼里有怒火，但也有难以抑制的兴奋。

“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总还有见到宣姬的一面，她要是在当年就死了，可真就太可惜了，她想回来，我就知道她到底还是想回来的。”霍翎说道，朝着寒潭那边望了一眼去。

“听说，黑蛇出现了是吧？”

霍翎话语落下，玄机更是不解。

难道今夜霍翎特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那潭底的黑蛇？

玄机还没意会出霍翎到底想干什么的时候，却见霍翎一个夺步上前，在经过自己那两柄插在地上的双刀的时候，顺带弯身一拔，竟带着刀朝着潭底跃去。

“杀了那黑蛇，我看她还怎么回来。”

伴随着霍翎余音落下的，是霍翎落水的声音。

“你……”玄机阻挡不及，却又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下潭底去相帮。

霍翎这人她自是无甚好感，可她到底是霍青鱼的母亲，况又潭底的黑蛇莫说了是她都难以制服，霍翎下去，可未必能讨得了好果子吃。

按照云仆所说，黑蛇吐纳，龙脉将会如海市蜃楼一般出现，可见这灵物至关重要。而霍翎跟宣姬明显有着不为人知的恩怨，她若是真将那蛇杀了，宣姬可能真的就再也出不来了。

那玄机自己……

这么一想，玄机即便想要置之不理，也似乎没什么理由了。

“便宜你了。”玄机一咬牙，再不情愿，再和霍翎不对盘，还是转身朝着潭边而去，带着取鳞正打算跃入水面的那一刻。

却见水面翻滚涌动，不时大幅度翻转着，玄机还没下水，未几便见从水里黑蛇一窜而起，几乎半个蛇身窜出水面。蛇头猛地一晃，只见霍翎被从水里甩着飞出水面，落在玄机跟前。

黑蛇吐着蛇信，张着大口朝着这边凶猛地一来，带着腥气，它那带着伤的半边眼睛又猩红嗜血……玄机一急之下拉着霍翎朝着祭祀台那边奔了过去。

霍翎下半身为机械义体，玄机将她带往这边，她不受控地身子被吸附在祭祀台上，又加上被黑蛇这样一甩上来，一口鲜血没忍住吐了出来，一时之间竟也动弹不得。

黑蛇这样来势汹汹，玄机又怕自己也被吸附在祭祀台上，只好在丈许远的时候停下脚步，兀自横枪在前抵挡，做好了重新和黑蛇战斗一场的准备。

黑蛇的身子一半在水中，一半探向祭祀台与玄机对峙，它超玄机龇牙了几下，蛇信吐纳之间，朝着两边望了一眼，最后对上玄机，与她对望。

玄机能够感受到这黑色大家伙的敌意，她又伤过它，它此际怕不是恨不得将自己生吞了，玄机不禁更加握紧了手中枪杆，不敢懈怠。

许久，黑蛇却没有再进一步，不甘地看了一眼被吸附在祭祀台上的霍翎，它知道自己近身不得，白费功夫，于是竟也不与玄机恋战，慢慢地往回收。

黑蛇退回水中，玄机松了一口气。

她回首看着贴在祭祀台边上的霍翎，一副连刀都再提不起的模样，玄机不禁收取鳞回肘后，“你就在这呆着吧！”

横竖，那条蛇不敢近前来，掣肘住了霍翎，也确保了她的安全，对霍青鱼好歹有个交代。

身后，不荒山那边的方向忽然鼓声如雷，响动苍穹，这下倒是真的将玄机给震惊住了，“不荒山，真的出事了？”

那是聚将鼓，轻易不得响动。

还没等玄机震惊过，贴在祭祀台上的霍翎笑了出来，“你以为，李瑶之千里迢迢从上阳京畿到不荒山，只是为了找宣姬吗？”

玄机凝眉，却不说话，等待霍翎的下话。

“这里是他的出身之地，他的过往有多肮脏，他就有多么的想毁灭这里，岂止是红崖？”霍翎看着天边处，唇边的血给她又湿又苍白的脸上带了些许决绝色，“我太了解他了，他是想……”

“想将整个不荒山，夷为平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