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第八十八 章 回家

“阿茹，你说过会等我，你不可食言！”陆逊连日赶路，声音嘶哑不堪，他轻轻抚摸着孙茹的脸，泪流满面。

一旁的宋瑶和青桐早已泣不成声。

宋瑶见陆逊不顾旁人去抱起孙茹，便拉着青桐出去了。

陆逊小心翼翼将孙茹抱在胸前，像之前一样，将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然，此时的孙茹再也不会羞红着脸，回抱住他，他的泪像断了线珠子，颗颗滴落在孙茹脸上。

连着二十几日的昏迷，孙茹越来越瘦，如今瘦的只剩皮包骨头，若非抱起她的时候还能听到她的心跳声，陆逊真以为他将永远失去她。

这一路上，他虽想过孙茹的情形可能很糟，然真见到这样的她，心中宛如有一把钝刀，正一下下割着心口的肉，疼痛难耐，突然他感觉一口腥甜涌入嘴中，他用力咽回去，想要再喊一声阿茹，却疼得张不了口。

如今的孙茹，气若游丝，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破碎得仿若下一刻就要离去。

这一刻，他开始后悔了，若非嫁与他，她就不会承受如今的这一切，是他将她拖入危险之境。

为了留住那束光，他将她拖入了黑暗之中，他真的后悔了，他何德何能，让她付出至此。

他颤抖着唇，再次开口：“阿茹，我来接你回家，你说过会等我。”

他一遍遍喊着孙茹，只盼她能听到他的呼喊，只盼她记起他们的约定，只盼她会因为舍不得留下他一人而醒来。

“阿茹，芜湖危机已解除，你随我回去可好？”

“阿茹，只要你醒来，我给你绾发，陪你泛舟游湖，陪你登山远眺。”

“阿茹，院中的桂花又要开了，我想再吃你做的桂花蒸糕，想在树下听你抚琴，届时，我再吹一曲你爱听的《蒹葭》与你听可好？”

“阿茹，此次回去，我便传书主公让你随军，往后余生，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阿茹，你说过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我们还未白首你怎可留我一人？”

“阿茹，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求你醒来可好？”

哪怕孙茹一直没有醒来，陆逊依然不停的和孙茹说着话，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带着无尽的爱意，缠绵又哀伤。

屋外大雨已停，宋瑶和青桐坐在回廊上听着陆逊的一声声呼喊，皆哭得不能自已。

天渐渐黑了，待屋内没有声音传出来，青桐进屋点灯。

陆逊已将孙茹放回榻上，此时坐在榻前握着孙茹的手默然流泪。

眼前的陆逊是青桐从未见过的，他周身弥漫的悲伤，像深沉的夜，将他与孙茹笼罩在其中，他一脸死灰，眼神孤寂空灵。

青桐哽声道：“还请大人一定要振作，夫人还等着您带她回家。”

陆逊沉声回道：“我知道。”

青桐擦了泪退了出去。

陆逊双手捧起孙茹的一只手，然后俯下身让她的手触碰他的脸，声音哽咽：“阿茹，我记得我们的约定，你莫要忘了。”

孙茹这一睡，梦见了小时候，梦见了江都吴侯府的桃花，梦见了父亲高喊着让她活下去，梦见了玉台山的草庐，梦见了周瑜架着她骑大马，所有那些经历过的，又一次像个旁观者一样梦了一遍。

鲁肃在迷雾中唤她“茹儿”。

孙茹高兴的走上前：“师父今夜又熬夜了吗？”

鲁肃摇摇头：“为师日后都听茹儿的。”

孙茹高兴道：“待师弟师妹出生了，让我教他们骑马可好？”

鲁肃笑道：“只要你不嫌烦，天天带出去操练都行。”

孙茹又道：“师父下次若是约关羽见面，带上茹儿可好？”

上次鲁肃为南郡之事单独约见关羽，那次听闻鲁肃大骂关羽占着南郡不还，而关羽本身不占理所以未还口，孙茹知道此事后怕不已。

鲁肃笑道：“不会有下次了。”

孙茹道：“师父可是寻到办法要回南郡了？”

鲁肃摇摇头：“茹儿，为师要走了，你要像答应公瑾的那样，答应为师好好活于这乱世之中。”

孙茹急道：“师父要去何处，带上茹儿可好？”

鲁肃道：“为师此行不能带你，伯言还在等你，你回去吧。”

孙茹看着鲁肃渐渐消失在迷雾中，她快步追了上去，却怎么也找寻不到，雾越来越大，孙茹迷路了，她在雾中不停找着出口，却总是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她见到陆逊捧着迎春花，站在那头莞尔一笑：“阿茹，我来接你回家。”

孙茹猛的惊醒，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陌生的房顶，一时不知身处何方。

因昏迷多日，她全身无力，亦发不出声音，唯有用力动了动手指，哪怕只是动了几根手指，却已用尽她全部力气。

陆逊一夜未眠，一直抓着孙茹的手，天快亮的时候累极了，刚打了个盹，孙茹手指一动，他惊喜的抬头看去。

见孙茹神色恍惚的看着房顶，忙上前俯下身看着孙茹的眼睛：“阿茹，我来接你回家。”

孙茹发不出声音来，眼泪却从眼眶滑落。

很快，宋瑶和老者皆入内查看。

老者看完后，叹道：“夫人求生欲强，总算熬过来了。”

陆逊双膝重重着地，双手举过头顶深深一拜：“多谢前辈救回内子。”

老者扶起陆逊道：“是夫人命不该绝，老朽只是尽力而为，大人不必行此大礼。”

陆逊又是深深一拜，才起身道：“内子此次醒来，可算真正脱险？”

老者道：“算是脱险了，但日后还得细细养之，莫要大意。”

陆逊道：“在下记住了。”

青桐见孙茹醒来，高兴得握紧宋瑶的手道：“夫人总算醒了，日后夫人想吃什么婢子都去给她寻。”

孙茹只觉恍惚，看到身边皆是亲近之人，虽说不出话来，却挤出一个虚弱的笑给大家。

她刚醒来，吃不了食物，青桐便做了米汤与她。

陆逊抱起孙茹，用小勺一点点的喂给她吃。

此时的陆逊心中后怕不已，双手有些颤抖。

孙茹看到了，自是明白，虚弱道：“夫君莫怕，阿茹回来了。”

陆逊哽声道：“回来就好，莫要说话了。”

孙茹实在没力气了，便笑笑，张着嘴等着他喂食。

孙茹醒来后，陆逊寸步不离，给她喂食，擦身子，换衣服，梳头，然后抱着她至院中晒太阳，日日如此，从不假他人之手。

村中的日子静谧又安稳，村子如其名，每日大部分时间皆笼罩在仙境迷雾中。

哪怕没有太多对话，陆逊和孙茹皆为劫后重生得来不易的相处时光珍惜不已，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们都能猜到对方的心中所想。

这是孙茹当年的愿望，寻一村庄，过寻常日子，如今身在其中，她只觉得不真实，但每日在一方小院中感受秋日的暖阳，她觉得幸福无比。

建业的桂花应该快开了吧？师父的孩子该出世了，届时该送什么给师父才好？师父一定会很开心的，他当年对没有血缘的自己尚且如此有耐心，能成为他的子女肯定很幸福。

每每想到这些，孙茹便愈加觉得上苍待自己不薄，她将头靠回陆逊胸前，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声，徐徐开口：“阿议，此刻，我觉甚是幸福。”

陆逊轻轻搂着她，笑回：“吾亦然。”

过了一周，孙茹终于有些力气了，便对陆逊道：“你先骑马回去吧，军中不可无帅，我和阿瑶乘马车慢慢回去即可。”

陆逊道：“来之前我已向主公请罪，且今年大疫，现各处自顾不暇，芜湖有聂威和周循替我守着，应该无碍。”

孙茹还想劝说，陆逊却道：“你虽已脱险，身体却很虚弱，若再遇匪徒，当如何？无论如何，我都不放心留你在后面。”

孙茹便作罢，她醒来后，因身体虚弱，一日中大部分时间皆是在沉睡，如今，晒着太阳，与陆逊说着话，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陆逊察觉到孙茹再次入睡，小心翼翼的将她搂入怀中，看过她生命垂危的模样，此刻，唯有感受到她的温度，他才心安。

又过两日，陆逊一行向老者和村中山民作别，宋瑶和孙茹乘马车，其他人皆骑马。

出了桂阳郡后，周循派来的五十护卫也与他们混合，陆逊便与孙茹乘一辆马车。

宋瑶与应秀乘一辆。

马车悠悠晃晃的向芜湖行去，孙茹头枕在陆逊膝头，笑道：“古人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莫不是此后有大富大贵等着我？”

陆逊替孙茹理了理头发，笑道：“我第一次见阿茹，便看出你是富贵之人。”

孙茹不信：“你何时学的面相之术？”

陆逊笑回：“你是贵而不自知罢了。”

孙茹仍是不信，唤陆逊低下头，然后伸手摸摸他的脸，才叹道：“我醒来后，总感觉哪里不对，今日可算找到原因了。”

陆逊低着头看着孙茹：“是什么原因？”

孙茹道：“你说话愈发动听了。”

陆逊挑眉：“难道为夫之前所言皆是逆耳之言？”

孙茹忙道：“不是，不是，就是”

未待孙茹解释清楚，陆逊突然俯身，将唇印在孙茹唇上，温柔辗转，只至孙茹快呼吸不上来，他才松开。

孙茹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吓得不行，车窗帘子时被风吹起，窗旁还有护卫同行，若被人看到，这大白天的，简直羞煞人了。

她面颊通红，瞪着眼睛恼羞成怒的看着陆逊。

陆逊却一脸淡定的靠回车壁上，然后看着孙茹道：“不错，此番总算有点血色了。”

说着，他还很认真的盯着孙茹的嘴唇。

孙茹只觉脸上愈加发热，扭头不再看他。

孙权在朱异回建业后便已知孙茹之事，他刚操办完鲁肃的葬礼，如今听了消息，也只是沉默着。

朱异见孙权一脸悲伤，安慰道：“公女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全回来的。”

孙权道：“你们为孙氏出生入死，孤会论功行赏。”

朱异忙道：“得主公信任，得以尽绵薄之力，是属下的福分。”

孙权道：“今年大疫，百姓苦不堪言，你们自郁林郡带回的药材不只救了芜湖还救了周边县城，且出入多个疫区，要的不只是忠诚，还要足够的胆识，所以莫要自谦了，阵亡将士的名单拟出后，按以往的惯例抚恤其家属吧。”

朱异深深一拜：“属下替他们谢过主公。”

孙权叹道：“这是他们应得的。”

朱异退下后，孙权独自坐于书房，听着窗外“哗哗哗”的雨声，想着这些年离他而去的人，心中苦闷有如屋外的雨，看不到尽头。

他莫名的坚信孙茹仍然活着，因他至今仍记得孙茹那夜跪在面前，眼中坚定而又勇敢，那双眼睛让他想起逝去多年的兄长。

如今收到陆逊的请罪书，他松了口气，对一旁的顾雍笑道：“孤就觉得茹儿还活着，如今陆伯言请罪，孤都不敢罚他了。”

顾雍忙道：“恭喜主公，只是为何不罚伯言？”

孙权笑道：“茹儿欠债太多，孤怕她还不起。”

顾雍想起顾氏也借了银钱给孙茹，唯有跟着笑了起来，他心想：千万不能乱接话，万一主公真赖账不还了。

孙权看出顾雍的小心思，笑得愈深了，这是自鲁肃去逝后，第一件让他觉得欣慰的事。

陆逊和孙茹是在八月初回到芜湖的，他们的马车缓缓行进芜湖县城。

孙茹道：“阿议，我不回建业了，可好？”

陆逊温柔笑笑：“我已向主公请求让你随军了。”

孙茹忙问：“叔父可回复了？”

陆逊道：“主公回：可。”

孙茹激动得坐起身来，马车一阵摇晃，头差点碰到车壁。

陆逊忙伸手将她拉住，笑道：“小心些，早知如此，下了马车我再告诉你。”

孙茹高兴得像个孩子，急急拉过陆逊的手道：“此处离陆口更近了，想必师父的孩子已经出世，我要先准备些东西送去，待养好身子了再去陆口看师父与师弟妹。”

陆逊闻之，心中不忍，却没表现出什么，只笑回：“都依你。”

孙茹道：“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得先传书去问问。”

陆逊点头：“是该问问。”

孙茹又道：“呆会一下马车，我就传书给师父，也不知此次大疫，陆口情况如何了。”

陆逊拉过孙茹的手，劝道：“你才刚痊愈，一路舟车劳顿，先休息几日可好？”

见陆逊突然极其认真，且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孙茹心头一软，定是之前吓到他了，于是忙抱住陆逊安慰道：“夫君莫怕，我回来了，那就听你的，先休息几日吧”

陆逊收紧抱住孙茹的手，沉声道：“如此甚好。”眼泪却在孙茹身后悄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