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Chapter 26

顾承安在纽约的家位于哈德逊河附近的一栋高层公寓，挤在一片火树银花的摩天大楼里。公寓里陈设简单，只有一个单人沙发，一张单人床，还都是硬的，每次心理医生Luna来他家要自带坐垫。

Luna祖籍在中国南方一个小城，看起来眉目清秀，仪静体闲，顾承安是她在美国读完心理学PhD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病人。

不知道是不是新手通病，每次顾承安都要被迫从他亲妈讲起。

顾承安挤牙膏一样，每次只讲抽象的几句，比如“我没吃过她做的饭”，或者“她这辈子没在外面走过几步路”。

等Luna了解他们母子关系的全貌，病人都收了上百个。

这次顾承安贡献给Luna的信息是“她知道那老头在国内要出事，害怕没了提款机，吓得跑过来找我，被我赶出去了”。

Luna问了句让顾承安头疼的：“你怎么想。”

顾承安神色黯然，破天荒地没有抵触：“她从小锦衣玉食，保姆伺候，大学一毕业就从娘家的别墅搬进了我爸的别墅，没独立生活过一天，除了卸妆洗脸，水都舍不得沾。说是跟我爸一起忙生意，也就是躲在公司翻翻财务的账。这辈子唯一经受的磨难就是我爸死的那段时间，结果不到一个月那老头就出现了。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Luna展齿一笑，示意他继续。

“人世都无百岁，年少时无知痴傻，年老之际憔悴黯然，她一辈子都没活明白，我怎么想重要吗。”顾承安摆弄着手里的沙漏，被细沙流动的声音聒噪到了，随手甩在一边。

Luna欣慰道：“看来退圈确实更适合你，最近状态好多了，连幻觉都很少出现了吧？”

顾承安：“还行。”

Luna：“以前我没有跟你点明，退圈的目的不只是离开聚光灯下的生活，最主要是要远离程西川。”

“你说什么？”顾承安从沙发上坐起，狠狠盯着Luna。

Luna条分缕析地说：“如果没有程西川，你就不会动学艺术、进娱乐圈的心思，也不会在学钢琴的路上遭到侵犯，继而家里遇到那些变故……更不会遇到那个变态。程西川只会不断地提醒你有多悲惨，他才是那个最大的刺激物。”

顾承安都忘了除了他妈的事情，Luna什么都知道。

念在她一片好心，顾承安没有发作，淡淡地说：“你错了。”

Luna：“？”

“我能遇到前辈，是蓬蒿倚上了玉树，你懂什么。”顾承安不客气地甩给Luna一个白眼。

Luna自以为可以用成捆的专业书籍把人精准地切分成不同的层次，并且能够找准每个层次上扰人心智的陈年顽疾。

她想起每一次给顾承安深度催眠，想探及他的潜意识，最后他都会大喊程西川的名字。

就像漂浮在水面的巨大冰川，人们能够被观察到的所有行为表现只是海平面上很小的一部分，不到十分之一，而真正的自我则沉睡在海平面之下更大的山体。

竟然还是那个人。

顾承安的公寓太空旷，以至于声音没有太多阻碍，就可以轻松传到门外。

李乐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惊骇和冷漠从脸上依次划过，身体僵硬在原地，纹丝不动，本以为还要想方设法傍人门户，顾承安也算是条大腿。

“侵犯”？这么微妙的词……

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

李乐至转身消失在廊灯深处。

Luna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你还想见到他吗。”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每个细胞。”

顾承安艰难地吐了口气，故作不羁：“都退圈了，还接受采访，你到底是心理医生，还是记者……”

Luna：“……”

顾承安：“哦对了，我有个问题。”

Luna抬手看时间，心说怎么还反问起我来了，蹙眉道：“唉，你问。”

“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时候，就是明明很多内心戏，脸上的表情总是慢半拍，看起来面瘫一样，这是心理疾病吗。”顾承安笑着说。

Luna哑然失色，这算什么问题……

“呃，那你可能要补点神经递质。好了，到时间了，我赶下一场。”Luna慌不迭地走出门外。

海平面上的顾承安简直过于擅长伪装。

顾承安听见“神经递质”这四个字，DNA仿佛被轻轻挠了一下，推算了下国内时间，妈应该还没睡……

终于鼓起勇气打通电话。

“妈……你还好吗？我哥呢？肥花呢。”

“你终于打电话了啊，妈看见那一条条的‘平安’老以为是卖保险的……你哥开车去舟山，说要去什么岛上走走……肥花睡觉不做噩梦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给你做好吃的。”

“等等，那岛不会是东福山岛吧。”

“啊对，就是这个岛，你怎么知道的。但是那岛上好像信号不好，电话老也打不通……”

顾承安挂断电话，这世间的闲愁好像都撮在他的眉间。

东福山岛，是《十一夜》里白枫的故乡……

可那岛上人烟稀少，酒店都没有一个，前辈疯了吗。

摇滚狗：你去东福山岛干什么，晚上睡哪里，不冷吗。

前辈：你还活着啊。

摇滚狗：这话应该我问你，你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快说，到底在哪睡，现在离岛还来得及吗。

前辈：当然是酒店了，码头附近，大岙村。

摇滚狗：那不是没有酒店吗，你不要骗我。

前辈：我骗你干什么，小白乱写的。

前辈：回来吧。下回再莫名其妙消失，小心再也见不到我。

顾承安反复在输入框里打字，又删掉，哼笑一声：算了吧。

程西川伴着凄凉月色，把那句已经敲好的“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在乎”也删掉了。

李乐至还没上回国的飞机，就已经跟一家不大不小的经纪公司联系上，给自己设计了一条黑红到不行的出道路线：参加知名综艺，“不小心”漏出一个明星小时候被人“侵犯”的事情，不对，要添油加醋，越离谱越好。

等引起网友的好奇，再在微博上隐晦地指向顾承安。网友们总有一两个聪明人能扒出来，到时候会有顾承安少部分不理智的粉丝网暴自己，再声泪俱下录道歉视频。

之后的每一次出镜，李乐至都会与顾承安这桩惊心动魄的陈芝麻烂谷子捆绑在一起。

洗白的路线无非是等风波过去，变身关爱青少年身心健康的民间大使，之前也就只是口不择言而已。

顾承安不敢站出来反驳，毕竟这故事的起因——程西川，我还没说出来呢。李乐至心想。

节目早就录制好，顾承安从美国回来的飞机上恰好节目播出，一落地就被记者和粉丝团团包围。

粉丝们跟记者起了争执，每当遇到太直白的提问，都会传来粉丝毫不客气地谩骂。

可有的问题就算再隐晦，那几个刺耳的词总也绕不开。

顾承安本以为那老头的事情没有起任何波澜，便风尘仆仆赶回来，可世事难料，撑不下去的时候刚过去，最隐蔽溃烂的伤疤又被毫不留情地揭开——即使他也不敢确定，昏了之后那木匠到底对自己还做了什么。

助理和保镖都没在，顾承安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地，眼神极其阴寒复杂，带着嗜血的惨红，不发一言。

闪光灯真刺眼啊，如果这点光能分出一点给那个同样孤立无援的少年，何至于都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逃不过被别人拿来耻笑。

他们关心的并不是一个男人是否遭受百般凌/辱，也不想对他表露出一点同情，只是想从他的身上，挖出仅剩的尊严，供被人茶余饭后消遣。

一辆熟悉的车停在眼前，车里的人全副武装，根本看不清模样，顾承安甩开在自己心头剜肉割血每个人，飞速坐在副驾，车扬长而去。

“你来干什么。”顾承安问道。

程西川：“接你回家。”

顾承安几近哀求：“算了，那也不是我的家。”

程西川空出右手，往顾承安的方向摸索，想抓住他的手，刚刚碰到指尖，就被顾承安弹开。

“你把我放在前面桥上，我想一个人走回去。”

“不行。”

“程西川，算我求你了。”

顾承安根本不敢看他的脸，哪怕前辈无意间触碰到自己的目光，只是给他的灵魂平添污物而已。

程西川鼓起勇气：“老顾，我一定要让李乐至付出代价，你相信我。”

“东福山岛好玩吗。”顾承安突然问道。

“很空旷，很安静，海也很蓝。那天晚上我在岛上走了一圈，才用了不到3个小时。我到了白枫小时候经常会坐着发呆的石屋群，想象他爸妈在外面出海很多天，他在那坐一天到底是什么感觉。老顾，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爱他。”

“你倒也不用可怜我。”顾承安说，眼角处尽是落寞，如果前辈的这番话换成是其他场合，该多好。

“还有长岛的石头房子，我答应你，等我们退圈，就去那养老。”程西川说。

“你可怜人没够是吧，停车，让我下去。”顾承安解开安全带，前些天还在演唱会上跟俞之明情歌对唱，现在就开始说这些根本毫无用处的废话。顾承安接着说：“我看你是惯于推杯换盏逢场作戏，快让我下车。别让我说第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