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Chapter 27

深秋的夜晚，行人不断，路边的青草平整如剪。

程西川知道老顾并不想跟他对视，也不想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慰藉，还气鼓鼓地朝他扔了两把刀子，割的是他好不容易才被顾承安暖热的心，袭过一阵巨大的痛。

他还没从顾承安继父对他虐待的震惊中走出，大半夜在东福山岛那个鸟不拉屎又没什么路灯的地方走完一圈，吓得喉咙都快被吼破。

又被阿菀带着哭腔的电话顷刻间拉到更黑暗的地方——如果说没有路灯的东福山岛是现实中走也走不完的墨色梦魇，那个给少年顾承安带来巨大伤痛的陌生男人，又何尝不是让老顾销魂碎魄用尽余生洗也洗不掉的污浊。

老顾一把硬骨头，他一定觉得自己脏。

程西川把车停在一处人迹希逢的小路，平静地说：“老顾，我知道今天放你走，可能又有段时间见不到你……只要你想通肯回来，我跟安大姨就在家等你。”

顾承安解开安全带，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个，老顾，如果你现在悄无声息地离开，你被人记住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那件……你最不愿面对的事……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根本没有人在乎。”程西川劝着顾承安，也在说自己的故事。他看着前面空无一人的街景，太黑了，黑得会让老顾害怕吧。

顾承安怅然若失：“Eric的事，你不要管。他是我唯一一个能跟过去串联起来的那扇门，除了他和……雾城的回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语音刚落，顾承安就消失在茫茫夜色，像个远征边沙的孤独剑客，陪伴他的只有明月和刀剑。车上的远光灯并不能照太远，也照不亮他的心。

程西川看着他从美国赶回来，连个箱子都没带，只背了个简单的小书包，眼睛开始酸涩，哀戚地想：“顾承安啊顾承安，我绝地重生了，你呢，你的两只脚一直都深陷泥潭，还一个劲地往下陷，我这点小愁小怨，哪里比得上你万分之一。”

他的眼神黯淡无光，内心百般郁结，心道：老顾，你他娘的到底知不知道我刚才是认真的。

哥哥和弟弟，在一栋房子里一起颐养天年，养花种草，遛狗逗猫，有什么不可以呢。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程西川已经当众怼过三个明星。

一次是四小花旦之一，刚一落地就奉上唇印的蓉蓉，冤家路窄一样录制节目时被安排坐在一起。

蓉蓉明显有点不自然，不停地摆弄肩带，懒洋洋地卷着发梢，微侧身体，给程西川留了半个香背。

程西川先是废话机器人一样输出大段让人稀里糊涂的话术表演，最后冷不丁地：“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把‘勇敢’多往脸上糊几层，就像那天我刚从国外回来，蓉蓉就跑过来亲我，我觉得她脸上就糊了很多层‘勇敢’，非常难能可贵，我觉得这也是她能够站在今时今日这种地位的原因。”

蓉蓉错愕不已，转过来一直盯着程西川，要不是场下观众大部分都是他的粉丝，恨不得当众把他的皮扒了。

程西川倒是一副刀枪不入淡定自若的姿态，慵懒地斜靠在座椅，回了个不咸不淡的表情。

第二个就是顾承安杀青pub里告诉程西川，挖他墙角抢他宣传团队的“某小生”——林山青。

不仔细看，林山青倒真有点程西川刚出道时的样子，走的也是青春古偶路线，可惜是半个面瘫，总是慢半拍，该嚎啕大哭的时候像数蚂蚱，该数蚂蚱的时候又像吃了臭豆腐。

林山青客客气气，恭俭温良，把后辈的姿态摆得很扎实，腰弯的基本没有大于90度的时候。

程西川不可一世地斜了他一眼，无精打采地转起话筒。

主持人聊到各地美食，突然cue到程西川，他先是哼了声“啊？”，接着放暗箭：“我以前到其他地方拍戏，都要先去吃当地最有特色的美食，比如成都的厕所串串、苍蝇馆子，或者北方的卤煮豆汁儿。哎对了，我以前有个工作人员特别喜欢吃卤煮，加班的时候整个办公区都是那股子猪肺味儿。小林应该很了解，我那工作人员不是被你打包带走了吗，那味道你还闻得惯吗？”

林山青脸都青了。

第三个纯属是程西川心情不好随手乱发的脾气，属于临场发挥，可是临场发挥更有神来之笔的调调。

发脾气的对象是个演戏不好不坏，唱歌不高不低的中生代二五眼，最典型的特征就是欺软怕硬外加狗眼看人低，竟然也配给影帝颁奖。

程西川这次穿着高定礼服，梳着金棕榈电影节拿影帝那天顾承安的发型，拿着奖杯伤了二五眼还有一票人：“人生有很多际遇，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有脱离尘世不争名利的，也有清心寡欲不为七情所伤的，更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很快就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变成过客，然后年年岁岁，四季悲凉。谢谢过客给我颁奖，还有你的，我的，我们大家的过客。”

台下的人都以为话筒坏了，以前那个谦恭的影帝怎么开始胡乱说话，还吟起诗来……

程西川的各种热搜轮番出现，没有人看得懂他到底想干什么，似乎他要搅的这娱乐圈鸡犬不宁才善罢甘休。

但是大部分圈内人都心明眼亮——程西川以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会儿肯定是哪根筋疏通到位，总算知道当面揭穿……虽然还是有点不痛不痒。

谁还不知道那点破事。

可谁还敢跟他老人家过不去？被他这么一埋汰，还不是只有痛快受着。

只有程西川知道心里缺的那一块到底是什么。

他已经多次到顾承安楼下踩点徘徊，躲在中庭花园，看顾承安家里到底亮没亮灯。

半夜还去他家门口说过几大段掏心窝子的话，也不知道被老顾听进去没有。

掏到最后，就是些稀松平常又有点琐碎的事情，比如肥花好像有点精神不济，还有点粘人，现在已经把他的床都霸占了。或者安大姨做了个奇奇怪怪的菜，天南地北的食材锅里红油乱炖，有一天她放了满满一层花椒，差点把他肠炎吃出来。

只有聊本子的时候才有点正经，眼里闪着不灭的光，讨夸似的，借机炫耀了一波最近的知识储备，拉片看到了40年代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连瑞典的伯格曼也看进去了，看完也没想骂人。

每次说完，结尾都是同样的：老顾，回家吧。

顾承安躲在门背后，大气不敢喘一口。前辈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到了，但没有全部听进去。

尤其是那句“回家吧”。

每次程西川说到鸡零狗碎的事情，都想在前辈嘴上点个快进，看有没有机会等到最想听的。

前辈虽然在公众面前有点异常强势，在门那边，却还是个大白痴大笨蛋，说话永远没有重点，顾承安苦笑不止。

顾承安也在“我这点破事根本不算什么”和“我还是找根腰带上吊算了”之间徘徊，坐在阳台上拿着酒当水喝，看着对面程西川的家又哭又笑。

一江之隔，竟然好像有几万光年那么远，就算还有力气捡一捡碎了一地的心，可还是没有勇气再走回去。回去干什么呢？被前辈和安大姨可怜吗？然后一辈子活在他们的怜悯里，把他当成陶瓷玻璃或者鸡蛋，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吗？

想想都觉得够了。

前辈又一次来到门前。

“老顾，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安大姨让我给你带了烧排骨，从下午就开始煮，骨头都快化了。最近降温，风太凉，你别在阳台上坐太久，小心生病……妈挺想你的，最近又添了新毛病，天天抱着肥花发呆……她埋怨我都不知道你最喜欢吃什么，哭了好几次。老顾，回家吧。”

过来打扫卫生的刘阿姨正好侧耳听见，朝顾承安做了几次手势让他开门，都被冷冷拒绝。

他低声说：“刘阿姨，你开门，告诉他我早就搬走了，不要再来门口说废话。”

刘阿姨叹着气，无可奈何地照做，程西川看见开门的是个陌生大姐，道了一堆车轱辘歉，走的时候悲恨相序。悲的是白在别人家门口念了这么长时间，恨的是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顾承安看了半天监视器，前辈背影都是戏，每一步走得都不利索。那一刻，顾承安依稀觉得自己是更强有力，不可摧毁的一方，还可以像从前那样替前辈把妖魔鬼怪再挡一挡，也可以一脸豪横，像个救世主把他虔诚地供养。

可惜一切都变了。

从前辈找冰岛的粉丝写歌用舆论搞掉顾庆开始，早就刹不住车，前辈不再需要自己帮忙，甚至还学会反哺自己。

我他娘的并不需要啊。顾承安痛心疾首地想。

我从籍籍无名而来，一路劈波斩浪，穿过荒漠湿地和地狱之门，见过魔鬼，也见过人心寸草不生荒芜的模样，就为了被你们可怜吗。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