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指血

赵祚在宫里气的三夜没阖眼，起初并不知路殊为何忽然要跑，只猜想或许是闹脾气争风醋。可后来听陈实秋说她真的下了要跑路的心思，这才一怒之下让他先将人关起来，给她长长记性。

而陈实秋最近正巧府上有些急事告了假，也是那晚路殊突然惹出那档子风波之后才紧急回了军队，出城缉拿之事已毕，现下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宫，便直接移交给了泾渭营统领的汪常，又回府忙活去了。

这汪常是张洁如亲姑父胞兄家的一脉亲戚，跟张府没扯上多近的血缘，人又有几分本领，便并未受到先前之事的牵连。此番赵祚的本意，是先行将路殊关在稷刑司反省，并非直接将人下狱，可来来回回到了汪常这里，正和心意地犯下出逃的大错，便直接按照嫔妃私通的大罪，关进了最苦的地牢。

路乔不在京城，路言洪以为她犯了错误被软禁在稷刑司反省，并未第一时间向赵祚开口，且宫里也并没有派人来。

路殊方才想问问陶谦知有没有法子放她出去，可独自在暗牢中思来想去还是否掉，进宫是她自己选的，嫁给陛下也是她自己选的，逃跑更是她头脑一热的擅自决定，绝不能把陶谦知扯进来，岑青也不行。

可即便如此，这份义气也不能助她在这暗无天日的腌臜牢房里度过一个月。

丝毫不知外头是何情况，陶谦知也没能再来过，每日除了一碗馊掉的稀粥之外什么也没有，更奇的是竟然连个审问她的人也无，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这里还关着一个人，就打算这么不闻不问，丢她在这里自生自灭似的。

她从小就没遭过这样的罪，只要有清醒的时候，就用随身的那根针凿洞，这里的墙不像上面的重刑天牢那样铜墙铁壁，用硬物是能将泥土戳碎的。既然没人来管，她就不停地用手刨，直到将它刨开为止。

一个月前帮赵祚挡的那一下，手上的伤口还没好，此番用手没日没夜的抠土，指甲全都断了个干净，指尖也都是破的，疼的她整晚睡不着觉。

万事开头难，又过去两日后，她便从那只洞里钻了出去。

果然，另间房内有扇窗！

现下是黑夜，暗道里巡防的人不多，路殊瘦得跟竹竿子似的，很容易便从那两根生锈的铁栅栏间爬了出去，一头栽进了外面的泥土地里。

她趴在地上不停换气，颇有些得意地心想心念着，就算是首营的地牢，也全不是没有出口的。

路殊弄脏了衣裳，便干脆匍匐在树丛里，寻准机会找到夹道翻墙。她饿得发昏，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重重地从墙上摔到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不过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比送她一大袋玉石珠宝还要好，路殊想着想着，便趴在一处背巷外吐了个昏天黑地。

她打算回家，可按照赵祚的生气程度来看，估计是不会饶了她的，回去就是给家人添负担。可身上又没有银钱，想出远门也不大可能，所以路殊打算先上街转转，吃点东西最为重要。

转身走进主街，她很快便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当中。

宫门外。

陶谦知正佩着甲在含光门外徘徊，这几日他一直在向宫里递折子，可却一点回信也没有，只能再给身处西北的路乔去了数封急信。但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队兵，整月来一直把守着那层地牢，半分也不许安庆军和黄渠营的人靠近。

魏去非和陈实秋一个出城一个告假，他硬闯不成，焦急地想向宫里讨个解释，究竟为何要将她关进天牢却不受审，究竟是哪里触了陛下的逆鳞，连条活路也不给她留。

此事严重大小终究还是全凭宫闱内陛下的一句话，可现下就连统领禁军的陶谦知都进不去内廷，岑青就更进不去了。

岑大将军这半个月被岑中书锁在府里不许外出，昨日陶谦知送来一封密信，相约今日未时务必在含光门外相见，他看后急的用桌椅砸门，却还是束手无策。

他趁着送饭的档口，朝院子里的岑予植吼道：“爹！你快把我放出去！我有正事要进宫一趟！”

岑予植吹胡子瞪眼教训他道：“放你出来？放你出来又给我造！人家圣上和贵妃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安生给我在这儿待着！少出去丢人现眼！”

岑青也学着他的样子：“岑予植！你有本事一辈子别放我出去！让桌椅板凳给你养老送终！”

“你个白眼竖子！”

他一挥衣袖，气冲冲地走了，让家仆把那盘吃食给撤出来，饿死岑青这个小王八蛋活该。

屋里的岑青也是平白憋着满腹邪火，佩刀在屋内踱步了半炷香的时辰，干脆壮胆下了狠心，用蛮力一脚踢碎窗子，拔出刀来吓退了一众家丁，大杀四方地从正门走出岑府，孤胆英雄般骑着快马赶到了含光门外。

非诏不得入内，陶谦知的折子必然也是被扣在了宫内未阅。岑青跳下马，远远喊了他一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

“陶兄！”他急道：“牢里怎么样？人没事吧？”

陶谦知罕见地紧锁眉头，一张俊脸有些泛白，汗水从凤翅盔里流下，划过眼角，严肃地摇了摇头。

“是没事还是不知道！你快说啊！”

“不知。”

岑青握紧双拳：“半个多月了，不知道死活？那抓她回来做什么！还不如让她跑路算了！”

他内心纠结半晌，牙关紧咬着走到马前徘徊两圈，骂了一句，一把抽出自己那只横刀，不顾陶谦知的阻拦，就那么凭空冲了进去，砍伤了两个无辜的守城侍卫。

“岑青！”陶谦知阻道：“你这样闯进去，难道是要逼宫谋反吗！”

“妈的！为什么不让禁军的人进去探望！长了他们的胆！牢里是什么条件你也见了！人命攸关之事，你不去我去！”

陶谦知拦不住，便夺过他的配刀扔在地上，拽起他大步闯进宫门，行至前殿外求见陛下，顶着烈日跪了一个多时辰。

赵祚午休刚起，便听齐祥在外头禀报，说陶谦知和岑青跪在前殿一个时辰，非要求见，说是有要事要入阁禀告。

他听到陶谦知的名字，不耐烦地沉了脸色，摆手让齐祥先下去。

“皇上，小岑将军拔刀伤了两个含光门的守城侍卫，奴才们......”

赵祚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反问：“你说谁？岑青？”

齐祥面色恐慌道：“是，二位大人说是有关贵妃娘娘的事情要报，您看......”

“去把人给朕抓来！”他怒不可遏地从榻上站起：“朕看他是活腻味了！”

岑青被首营的人架进暖阁，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向赵祚磕了两个响头，道：“皇上！末将佩刀硬闯内廷，自知万死难赎，但实在是有话不得不问！”

“你要造反吗！”赵祚扫了他一眼，盛怒丝毫未敛：“有话快说！说完给朕滚出去领罚！”

“陛下！路殊乃是太尉与老将军视若掌上明珠的嫡女，更是您亲封的正统贵妃！就算犯下滔天大罪，也好歹与陛下有过夫妻之恩，您为何连条活路也不给她留！”

“你胡说八道什么？”赵祚皱眉道：“朕只不过将小殊关在稷刑司思过，怎么就不给她活路了？”

岑青又咚地磕个脑袋：“禁军的人将她关进了死牢，臣一个月前曾亲自去过一趟，那房间狭小无窗，连根蜡烛也没有，还不如那些吃糠咽菜的死囚。”

“一派胡言！”

“陛下若不信，大可亲自去看！”岑青喘着气道：“臣还是一个多月前去见的，后来便一直没有得空，陶大人貌似去过几次，但皆被禁军一队护卫拦下。小殊从小就娇惯着没吃过苦，现下竟生死未卜，臣......”

赵祚从龙椅上站起，冲齐祥质问道：“可有此事？”

岑青怕他们里应外合，便立即打断齐祥的答话，抱拳保证：“臣随陛下亲临天牢，您一看便知！若有半句假话，随意您取我脑袋！”

他心口有些发闷，吩咐内侍不要提前透露圣驾，亲自随岑青和陶谦知二人到了大理寺。

这层地牢虽说是第一层，本该空气流通些，但气味却实在呛鼻，刚下台阶便是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扑面涌来，还有各种馊了坏了的酸味，实属不堪。

赵祚亦并未吩咐大理寺卿同行，那些层层把守暗道口的士兵见圣驾亲临，全部单膝跪地紧垂头颅，身上配着的甲叮铃哐当碰的作响。岑青在节骨眼上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尊卑，上去就是一脚踹翻了为首的督尉，拳拳到肉招呼在他脸上，不由分说便夺来钥匙，大步迈到尽头的那间牢房处，打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

他本想过里头会有老鼠、有虫子和杂草污垢，任它有什么都不打紧，就是生怕里头躺着具路殊的尸体，心跳着直朝嗓子眼蹿，手里竟也头一回抖得不成样子。

赵祚也是顾不得其他，大步疾行过来，看见屋里一片黑暗，果然如岑青所说连根蜡烛也没有。陶谦知则先他俩一步进了屋内，却也不免踟蹰，并没有敢直接去摸那张铺着秸秆的床。

火光一亮，身后的士兵也打着火把靠近，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赵祚这方才看清这处景象——靠近门的角落堆着一套碗盘，稀粥上头爬着苍蝇虫子，看样子并未被人动过，床榻上只有一张破布，下头盖着干草，稍稍摸一下都觉得扎人。

上头还残留着几丝斑驳的血迹，看不太清。

屋内除去火把的硝烟味，就是一股难闻至极的怪味，陶谦知愣在原地，无声地看了看岑青。

“人呢？”

他们三人面面相觑，赵祚兀自蹲下看了看床底，急促挥手对身后的侍卫道：“把这张床搬开！”

陶谦知和岑青上前搭了把手，那床简直是一碰就要蹋个稀巴烂的破木，刚一挪开，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地渣土，还有一只齐肩宽的破洞。

这洞的边缘全沾了深色的血，一看就是被人生刨下来的，陶谦知见状反应极快，立即从尚未回神的岑青手中取过钥匙，起身往隔壁那间牢里去。

他开门看见那扇窗，上前用手掌比了一下宽度，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暗自松了气。

岑青追过来问道：“这扇窗吗？”

他点头。

身边传来一阵隐忍的呜咽，陶谦知这才有些劫后余生地侧过脸，惊讶地看向一旁背过身去擦眼泪的岑青。

“就知道她精的跟只狐狸似的，肯定有办法......”他毫无气势地愤愤道：“吓死我了！”

还不等陶谦知说话，岑青又忽然一个激灵，胡乱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急切拍着脑袋道：“快走！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跑的呢，赤手空拳能跑到哪儿去？得赶紧找人！”

陶谦知方才反应过来，点头道：“去禀告陛下，我同你一起找。”

他们二人跑回尽头的那间牢房，见赵祚正蹲下身，尊贵的龙袍沾在土石上染了灰，背影纹丝不动，亲自用手拨着那堆土，不知从里头挑出了什么东西来，放在手心盯了好半晌。

岑青上前通报道：“启禀陛下，末将与......”

他话音未落，便见赵祚低头掩袖猛咳两声，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旁边的一众侍卫大惊，立刻将他扶起护住，岑青和陶谦知惊愕着飞快对视一眼，也眼疾手快地冲上去背人。

慌乱间，从赵祚手心里看见了路殊的半块手指甲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