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冰棺（七）

常洛还穿着侍者的衣服,帽檐低低的，看不清眉眼。

他飞快地往后挪了几步，几乎躲到了的肖若安的身后,姚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一瞬间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

姚竟用疑惑的表情看向肖若安。

肖若安也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了过来，噗地笑出了声。

因为他的笑，两外两个人都用恼怒的眼神看着他。

“噗……对不起姚哥哥,常洛可能是有点怕你……噗……”

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勉强止住笑,而姚竟的眼神已经在他和常洛的脸上来回好几次了，因为愠怒脸颊有些微微发红。

而常洛也对他的笑声十分不满,但是瞥见姚竟的脸时,身体又有些不受控制的痉挛,只好拼命压低视线,尽量不去看他。

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两分钟。

“是这样的,因为牙疼而去看牙医,以至于看到牙医就觉得牙疼，这只是一种条件反射。”

肖若安终于止住了笑，说道。

“他看见姚哥哥你呢，也只是因为条件反射觉得肚子疼,所以才这样躲。”

“肚子疼？”姚竟疑惑道。

“咳，你给他开过刀。”

姚竟恍然大悟。

原来他和常洛有所渊源,而且没想到也是病人和医生的角度。

他松了口气，反过来关切地想要拍拍常洛的手臂：“没关系的，如果你以后身体不舒服……”

常洛飞快地把身子一侧,避开了他的手。

“我不会不舒服的……谢谢……”

尽管极力克制,他的嘴唇还是有些颤抖,身体也一直在不自觉地往后躲。

“不好意思……”

常洛飞快地和肖若安使了个眼色,便转身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姚竟一头雾水，肖若安却笑得直不起腰。

“他是做了什么手术，阑尾切除？”

“这反射可以持续这么久吗？是当时麻醉的剂量没有控制好？”

姚竟疑惑道。

“不是。”肖若安笑得眯起了眼，伸手拿下了姚竟手中握着的餐刀。

“大概是因为你拿着这个。”

姚竟这才发现自己匆忙间没有放下手中的餐刀。刚刚和肖若安一起冲过来、手里还握着刀的样子，可能是有一点吓人。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握紧了一下空着的手。

刚才他检查常洛脖颈处的时候，发现他侧颈上也有一个纹身。

和肖若安后腰上的那个一样。

他垂下眼睛，接着便朝着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肖若安的脸上还有一点没有完全褪去的笑意，但转眼间，笑里就泛出了苦涩。

他看着姚竟的背影，目光却落在他的手上，脸上的温度慢慢冷了下来。

等到重新抬起眼时，他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轻松的模样，眼睛深处是冰冷的恨意。

姚竟已经走到了车厢里，低着头查看乘客的情况。

门半掩着，里面散落着一堆药品，那是刚才打斗留下的痕迹。

肖若安大步走了进去。

亨特医生倒在一边，似乎还昏迷着。

他旁边的地上有一个摔碎的玻璃注射器，里面的药品流了出来。

“这是亨特医生打算给常洛注射的东西？”

肖若安问道。

姚竟立刻捂住了口鼻，拦着肖若安往后退了两步。

他指了指门口，示意肖若安先出去，然后屏着气飞快地把几扇车窗打开了，也往外跑去。

“常洛身上没有注射的痕迹，可能是在打斗中吸入了挥发的东西。”

关上车厢门以后，姚竟喘了一口气。

“他短暂的失忆可能是药品造成的。”

“不管怎么样，先让药品挥发一阵，那里应该不会有人进去。

“怪不得他进门的时候，亨特医生好像一点都没有防备。”肖若安冷哼了一声。

“假设亨特医生每天都给侍者注射这样的药物，那光明正大地放他进来，给他注射一针以后丢到外面，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给这节车厢送过饭。”

“这和玛丽注射的说不定是同一种东西。”姚竟说道。

“她今天见到我们的时候记忆力也不大好，甚至连自己有两个孩子都差点想不起来。”

“我让常洛先回我们的总部了。那边有人照顾，也方便观察他的后续情况。”

“如果他症状有变化，我随时告诉你。”

姚竟点了点头。

“总部”这个词让他有些好奇，但他还是没有问出来。

“我们先去找一下被常洛弄晕的侍者，看他身上有没有注射的痕迹。”

肖若安说着就往后面走去。

“常洛应该是在半路把他截了，然后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锁上了。”

两人沿着车厢往回走，发现倒数第二节车厢也十分奇怪：它的通道并没有比其他车厢宽敞，两旁像是一些包厢，可是并没有门。

通道两旁是几片巨大的钉死的木板，看起来就像是“墙”，加上末尾的几节车厢都几乎没有乘客往来，他们自然而然觉得那是放货物的地方。

但在发现了最后一节车厢的伪装之后再看这里，就觉得越看越不对劲。

“没有门，这么短的时间他没办法把人藏在里面，再往前的车厢又都是乘客了，侍者会在哪？”

肖若安自言自语道。

“怎么就刚好不记得车上发生的事……”

列车像是经过了一个弯道，晃动一下子猛烈了一些，照进车厢的阳光也荡了起来。

两人看着地面上投下来的四处冲撞的光斑，同时反应了过来，双双抬起了头。

通道的顶上，有一个关着、但没上锁的天窗。

“常洛就不能学点好……”

等列车重新平稳下来，肖若安用双手双脚撑住两边的木板，没两下就爬到了顶上，用力推开了天窗。

他从天窗探出头去，看到窗边的灰尘有一些擦碰的痕迹，接着他又往四周看了一遍，并没有看到侍者的身影。

况且把人丢在冰天雪地的室外，也不像是常洛会做的事情。

难道侍者不在车顶上？

肖若安放不下心里的疑虑，低下头去对姚竟说道：“我上去看看，你在下面等我一会。”

姚竟点了点头，肖若安便整个人往上缩了上去。等到完全落到车顶上，他伸手把天窗又关上了。

外面太冷，他怕姚竟受凉。

姚竟听到车顶上传来了铁皮咚咚的脚步声，目光不自觉地顺着声音的方向一路移动过去。

脚步消失在车厢的尽头，紧接着又听到一声不一样的重音，便没了声响。

肖若安似乎是停了下来，不知道发现了什么。

姚竟收回目光，目光往四周打量了一番。

这节车厢两侧的空间不可能是空置的，它一定有入口，只是入口并不显眼。

这样想着，他便从头开始，一寸、一寸地检查两侧的木板。

这木板明显不是列车建造初期的产物，而是事后加上的。木板有近两公分厚，面积也很大。但要覆盖那么大个车厢，木板一定是拼接而成的。

幸运的是，似乎是因为进入雪原以后外面的冷空气吹了进来，木板由于热胀冷缩，并不像原来那样严丝合缝。

姚竟沿着木墙搜索了一阵，就在靠近地面的接缝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裂口。

他在地上趴了下来，努力从裂口往里看。

他看见里面的地上有一些稻草和谷子，远处似乎是一些木箱和麻袋，胡乱堆放在一起。

除此之外，就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姚竟努力移动着，眼睛因为长时间用力睁大而开始发酸。

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就在这时，他的余光似乎看到那麻袋猛地一动。

是错觉吗？他想道。

姚竟重新俯下身去，看见麻袋的褶皱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

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地看着那里，看得眼睛几乎要流出泪了。

麻袋在他眼前动了一下。

是活物！

姚竟一时间说不上是欣喜还是震惊，但转念一想，里面也有可能是鸡、鸭一类的家畜，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稍稍偏过视线，看向了侧边的一个箱子。

箱子也是木条箱，每根木条之间大概有几公分的间隙。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些“货物”都是逆光，他只能隐约看到木板间隙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圆形的花纹，也许是什么货物的包装。

姚竟越看越觉得那花纹不对劲，便一直盯着看。

“花纹”突然闪了一下。

紧接着，花纹又往左右转动了两下，明显是在自主活动。

带睫毛的……眼睛。

愣住的同时，身后突然传来了重重的响声。姚竟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弹了起来。

他原本就趴在地上，这样的弹跳让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往后滚去。

他的背撞到了障碍物，猛地停了下来。仰面朝上的时候，他看到了刚刚从车顶跳下来的肖若安。

肖若安刚落地，还没回过神，就被滚过来的姚竟撞到了小腿上。

他保持着站直的姿势，低头看着躺倒在面前的姚竟。

“姚哥哥，你在……干什么？”

虽然有点疑惑，但他想姚竟这个姿势一定是在调查什么，便赶紧蹲下身把他扶了起来。

“没撞疼吧？我刚看到车窗下没有人，以为你走开了……我应该先喊一声的。”

姚竟倒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

他任由肖若安帮他拍掉了身上的灰，自己却扭头看向了木墙的方向。

“里面有动物。”

他说道。

“动物？”肖若安有些疑惑，“是用来做菜的吗？”

姚竟摇了摇头：“里面有猴子。”

“猴子？”

“关在木箱子里，不叫也不动，只是眨眨眼睛。”

“这是干什么……”

肖若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之后再说吧，我先和你说我在车顶上看到的东西。”

“那个侍者找到了吗？”

“没有，他不知道那里去了。”

“不过我发现了别的东西，列车上可能不安全了。”

肖若安面色凝重。

“我们下面的冰河里冻着许多长方形的东西。因为数量很多、排列也很整齐，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渔网什么的。”

“前面在吃早餐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当时还不明显，只是隐隐约约有些颜色。”

“但那东西似乎在渐渐上浮，刚刚在车顶上我才看清楚，那些整齐的长方形……都是棺材。”

“棺材？”姚竟皱了皱眉头。

“这条河里？”

“没错，可能有成百上千。”

姚竟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

“你刚刚说，那些棺材似乎在上浮？”

“没错，离水面越来越近了。”

“冰冻的河里，棺材为什么会上浮呢？”

“因为表面的冰层变薄了。”

肖若安脸色一沉。

“冰河在融化。”

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列车就会落到河里。

姚竟扶了一下眼镜。

“冰层破裂之前，我们要找到逃离的方法。”

“怎么逃？跳车跑上雪原吗？……可那样回不到原本的世界，只会被冻死。”

肖若安皱着眉头看向了旁边，但他没看到窗子，只看到了木墙。

“还是说……？”

“和之前一样。”姚竟平静地说。

“逃离这个时空。”

肖若安抬起头看向了天窗。

“逃离这个时空……契机在哪呢？”

从上一个时空逃离，他们是推论出了荆南王朝消亡的真相。

可是这趟列车，他们需要推论出的是什么？

“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收到任何提示。”姚竟说道。

“我们只知道这条冰河是荆南王朝境内的主要河流。而在此之前，它还孕育了其他文明。”

“但那个‘其他文明’，至今一点痕迹都没有。”

“有一个。”肖若安说道，

“那个爬上来的‘复活者’。”

姚竟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角色。

在推断出那个女尸“复活”的过程后，他们一直沉浸在亨特医生和玛丽的怪异行径里，并没有再想起她。

经过肖若安这么一提醒，姚竟才想起自己用镜片给她做了扫描。

“我看一下扫描图。”

姚竟用面板调出那人的扫描图，因为当时透过窗户看不完全，他扫描下来的其实只有那人身体的一半。

只有头部、手臂、腰部以上。

“她的内部结构有点奇怪。”

姚竟把扫描图的皮肤切开，细节部分放大了。

“肌肉和血管呈现出一定的海绵状，这就是冷冻后极速解冻造成的，就像冻豆腐一样。”

“你当时说她是罕见的解冻后还活过来的。”

“是的，因为她身体里还有血液在流动，器官也还都完好。但是过不了多久，她的细胞就会破裂，组织结构也会一下子瓦解到无法支撑。简而言之，在她的心脏恢复跳动后不久，她就会死。”

“我觉得奇怪的是，当时她心脏泵出的血液应该不足以流到大脑。”

姚竟把扫描图停在心脏的部分反复看着。

“心脏恢复跳动已经很难得了，血液压进头部需要的压力，这样羸弱的心脏做不到。”

“人是高等生物，大脑如果没有恢复功能，是不可能主动让身体动起来的，不要说从地里跳到车上，还攀了那么久。”

“所以她还是有人操纵？”

“我觉得是。”

“还有一点，当时我面前突然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个病人，看到窗户的方向非常惊骇。”

“我记得。”肖若安点了点头。

“所以当时大家怀疑车厢里的人是先前看到了那些‘人’被吓疯的。”

“如果那是有人故意做的，目的就是诱导我们得出错误的结论，掩盖真实的原因呢？”

姚竟推了一下眼镜。

“当时房内光线昏暗，窗户上还有雾气，我们其实也是靠近了才比较清楚地看出了那张脸。”

“那个病人当时躺着，还处于刚刚清醒的状态，我很怀疑她是不是真能看到窗外的景象。”

“那她的表情突变，还有其他原因？”

肖若安歪着头，努力想了一会。

“对了！当时亨特医生也站在那个方向上，而且他离病人很近。”

“如果亨特医生一开始就对这些人做了什么，那乘客醒来后看到亨特医生，的确可能感到害怕。”

姚竟慢慢地点了点头。

“可这样就造成了一个问题：当时我们见到的那个‘复活者’，可能是第一次出现。”

“那么，她是从哪里来的？”

“迄今为止，我们只看到了她一个‘人‘。如果是因为雪原气候突然变化，那解冻的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肖若安摇了摇头。

“如果她是在冰河完全融化后出现的还可以解释，可是她出现的时候，冰层比现在还厚。”

“当时你从车窗探出头去以后飞进来的那截手臂也是封冻状态，应该是被风吹过来的，或者被人丢过来的。”

姚竟说道。

“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她是在列车上被解冻的。”

肖若安沉默了一阵。

“那她确实是古人吗？”

“是。”姚竟说道。

“因为被冰封了很久，所以细胞都变得非常脆弱。”

“我在车顶还看到了一些被拖拽的痕迹，还有一个地方，应该长时间放过长条形的东西。”

肖若安说道。

“那不会是常洛留下的。”

“我怀疑她一直被藏在车顶，保持封冻的状态。在那个时间，她才被不知道什么人解冻了放出来。”

“很有可能。”

“会是谁？”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列车依旧保持着速度，稳定前进着。

随着冰层的变薄，列车逐渐变得不太稳定。发动机的振动通过行驶传到冰面下，在那些接近零度的冰水中激起了波澜。

水中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

姚竟转向了列车前进的方向，目光顺着眼前的通道，一直看向了很远很远。

当时的车厢里有一个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后身上都是未融化水渍的人。

——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