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老鸨

当她与宋悬二人走出偏庭时，外头已是正午高照。

苏香楼不愧是苏县的第一青楼，一草一木、亭台勾廊之间，都裹着金丝银线，就连那些少有人注意到的门扣都是镶了金边花纹。

这些无非在向走进此处的人传达着一个讯息——

这是销金窟，没银子莫来。

林沅溶打量完这些风光后，便触及到一片更为让人惊呼的奇观。

那些苏香楼的娼妓因为没有了客，也因为官家收押，出不了苏香楼这一扇门，此刻都聚在那长长亭廊的木座上。

有的斜着依靠着红木柱子，有的与身侧人窃窃私语瞧着他们这儿，有的又面露出不屑，用着纤纤玉手磕着瓜子，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看一眼。

有几位女子的声音尤为大，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林沅溶的耳中——

“你瞧那姑娘，看我们都红了脸呢。”

“嗨，那人瞧着是个不正经女娃子模样！”

这些话传到林沅溶的耳中，惹得她更是抬不起了头。

倏尔之间，女子们的嬉笑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他们这边的官兵也没有讨论那个姑娘最美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带着疑惑，林沅溶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望。

只见那些呆在亭台的女子们，齐涮涮地望着走向偏庭的大街，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害怕的神情。

就在她疑惑是怎么回事，寂静的空中又出现了一阵阵清脆的叮当声。

铃铛声悠远绵长，像是沙漠里的驼铃。

林沅溶侧头看了看宋悬，他面容柔和地看着前面，他的样子像是要看到什么老朋友。

望了一眼宋悬后，林沅溶也不再看他，开始顺着宋悬的视线看过去——

一辆用紫轻纱作为窗帘的花车缓缓而至。

从她的这个位置看，无法看清楚花车里是谁。但她能感受到，这个人定不是个简单人物。甚至，这个人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花车经过亭台时，在亭台下遮阴的女子们不约而同地起身做礼，齐齐喊道：“妈妈安。”

妈妈？林沅溶蹙起了眉，若是她们喊“妈妈”，那花车里头的人是鸨母？

女子们的声音落下半分钟后，没有一个人直起身子，依旧朝那花车里的人物做着礼。

直到花车径直走向他们这个位置时，那花车里缓缓伸出了一只手朝亭台挥了挥，这时女子们才执起了身子。

这只手的手纹很粗糙，像一个老年人的手，林沅溶在心里想着。

忽然，花车里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二位客官......正午已到，还不用膳？”

这个沙哑的声音说得很慢，慢得像是每一个字都在她的喉咙里转了一圈后才说了出来。

在她思索之际，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花车。

若不是真正看过，林沅溶应该不会相信，世间竟真的会存在这样的人。

骨瘦如柴四个字，用在她面前这个女人身上，没有半点夸张之意。

林沅溶敛下眼中的不可思议，开始静静打量。她面前这个女人瘦而矮，身着一件不合身的裙袍，格外将她裹得严实，严实到除了那张脸，你都不知道此人身上的皮肤颜色如何。女人除了瘦矮，便是那张脸显得渗人。一张脸，白的没有血色，下巴尖得像锥子，浓得发黑的黑眼圈配上眼袋，看起来活脱脱是一张脱相的死人脸。

女人嘴角明显有油渍残余，应是不久前用膳过；还有女人的右手，除了小指其他都是被精致护甲给掩上了。

还有一点，为什么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带着铃铛？耳环、项链、腰饰，甚至裙袍上的吊坠也是。

林沅溶缓缓眯起眼，女人手中似乎还捧了几个铃铛，那些铃铛表面有着小黑点。

女人径直走来，双手将三个核桃般大的铃铛捧着，满是皱纹的脸扯出一抹笑，显得分外狰狞，“这两位大人，可要用膳？”

林沅溶偷偷瞄着身侧的宋悬，宋悬的样子似乎是不打算打理这个女人的。

可就在她以为宋悬不会说话时，宋悬却又开了口，甚至还笑得十分和善，“吃的是渔亭的招牌菜？我可不记得官家送了鱼亭的吃食。”

苏香楼被官家接管后，吃食便是官家来承包，这一点林沅溶知道。

女人的瞳孔肉眼可见的放大，她的嘴颤颤巍巍许久，挤出了一句话，“你怎么知道......”

宋悬不再搭理女人，看了她一眼后，抬步便朝前面走去。

林沅溶心头早已满是震撼，宋悬方才的那番话岂不是知道女人吃了什么？宋悬是怎么看出来的？

耐不住好奇，她急急问道：“府主，你怎么分辨出来那女人嘴角残留的是什么？”

宋悬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淡淡道：“闲来无事，翻《穆朝美食录》看到过。”

林沅溶静静站在原地。书中曾说过，宋悬其人不仅能够过目不忘，还有着能够将文字在他自己的脑海中化为他所需的形态出来。

像是书中所描写的菜肴色香味如何，宋悬便可将那些描述色香味的文字化为气味、颜色、味道。

这种能力，实在让林沅溶不敢相信，也不敢想。她看着前方已经走远的宋悬，快步跟了过去。

“三位大人安，奴婢是半椿姑娘的贴身奴婢——月唤。昨晚奴婢身子不适，还望三位大人海量。”

月唤站在半椿厢房门口，拘谨地看着他们。

与此同时，除了月唤的声音还有来着隔壁一起一落的咳嗽声。

宋悬朝右侧看了一眼，“右边是赤雪？”

赤雪这名字一出来，林沅溶也望右侧望了望那扇幽闭的门窗。

赤雪此人，她在家中翻看县令父亲的案宗时看到过这个名字。此人是苏香楼的花魁，素来以“病”为美，身子羸弱，格外招来客欢喜。但半椿的出现，曾让这位花魁一度处于无人问津的位置，所以案宗上写有“二人矛盾颇多”这样的字眼。

月唤点头答道：“是的大人。”月唤侧着身子，做出“请”的姿势，“三位大人，请跟我来。”

林沅溶一走进门，便是一股浓郁的石榴香包围了她。

半椿的房间布设总体看来比较单一，乍一眼看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但仔细一瞧的话，便会发现桌上，梳妆台上，还有床榻侧，包括案牍前都有摆放着一个木制食盒。

宋悬明显发现与她一样的问题，宋悬问道：“这些为何摆在这？”

林沅溶瞅了宋悬一眼，他不是来过吗？

月唤道：“姑娘喜欢吃蜜饯，所以......到处都得放着姑娘喜欢吃的蜜饯。”

林沅溶狐疑地望了眼月唤，朝距离最近、放在最显眼的木质食盒走去，伸手蹭了一下食盒底部，是粉面状，放的应该是是主食之类的。

她直言道：“分明是面团一类的吃食，你在说谎。”

她方才的举动，无疑落在了在场的三人面前。除了月唤抖得像个筛子，宋悬主仆二人倒没什么情绪波动，似乎在他们二人的预料之类。

御绯此刻手搭在他的长刀上，缓步走到月唤的面前，“姑娘，你是骗不了这两位大人的。”

林沅溶恍然大悟，宋悬是在利用她给这个丫鬟一个下马威。难怪，宋悬方才都未曾主动证实这个丫鬟说话的真假。

随后，她又踱步往屋里走，看到整洁的被褥，侧头问了问跟在身后的月唤，“你家姑娘事出那天，没有回来入寝？”

月唤老老实实道：“回大人，姑娘出事那天......是她登台的日子，还没来得及回来，便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轻轻点了点头，将身子往里头探了探，她见到了整整十个铃铛。这十个铃铛，与她方才看见那老鸨手中的铃铛一样，表面上都有着小黑点，但大小却是老鸨手上铃铛的一半。

“为什么这个铃铛会在这？”

月唤面色变得惶恐万分，看着她说：“这这是妈妈送给姑娘的......”

宋悬低眼拢了拢衣袖，“为何送给半椿？”

月唤噗地一下跪在地上，不停磕着头，“大人，求求你不要问奴婢了！奴婢会死的！会死的啊！”

看着月唤使劲磕头而导致额头都渗出了血丝，林沅溶于心不忍，她原本伸出去的手，在看见一脸平淡的宋悬后，又硬生生地收回了。

宋悬淡淡道：“御绯，带下去。”

林沅溶看着哭喊着被御绯脱下的月唤，迟疑地朝宋悬道：“府主？”

宋悬瞥了她一眼，“苏香楼每个人都会审问，轮到她了。”

只是之前审问的人，宁愿死也不说实话。

林沅溶沉默地点了点头，民安府的审问可不好受，但愿这位名叫月唤的姑娘撑得住。

宋悬道：“林沅溶。”宋悬喊了她名字，故意顿了顿看向她，眸中带着挑衅，“说说我不知道的。”

林沅溶瞧着宋悬眼里的挑衅，小声地哼了一声发泄不满后，道：“府主。半椿有催吐的习惯，但在这间屋子里，我没有看到半点呕吐物或是催吐工具。”渐渐地，她收回目光，看着宋悬道：“府主说过，死者身上有食物残余。那么......死者到底在登台前，去哪里了？”

她话刚说完，御绯便神色匆匆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