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三十六天

江垂野准备回去睡觉。

可刚过了路，看见黑压压铁桶似的门，心觉不妙，走上前一推，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门从里边锁上了。

那一瞬间江垂野脑子一片空白。

他先是操了一声，心想他怎么进去啊，再一惊，一摸裤兜，汗都下来了。

江垂野踱了两步开始慌了，他拿出手机，找到存的房东的号码，试了两试，到底没敢拨过去。

一来他跟房东不怎么熟，二来这确实是有门禁点，到点了随你怎么喊都不会开门，这都提前交代过的。况且江垂野心里亏，他欠房租了，房东催了两遍，烦了，正恼他呢。

江垂野一边想着得尽快交房租了，一边又觉得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

他捏捏手机，一会儿看一眼时间。

过点了。早过去了。

下午八点那会儿就到了。江垂野当时蹲郑升旁边儿忙着串烤钎，真就给忘了。

头疼是有的，一直都有，这都能忍受，惯了，江垂野算算时间，不由得想起来一会儿狠起来怎么办，他害怕地手指微微颤抖。

他转了两圈突然就冷静下来了。

等天亮。

天亮了就开门了，五点，顶多六点。

两个小时，能等。

安静，安静。呼——

江垂野不停地劝自己，头疼没加重，没加重，都是幻觉。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安静一点，安静下来。

没事的，没事。

他坐在街边花坛的石凳上，胳膊抱着腿，把自己包了起来。

江垂野抬头往街边瞅了一眼，埋下头，再不敢看了。

一段一段的大黑口子，虚浮晃动的厉害，几条腿连着跳，往他这边来。

江垂野揪着裤腿没敢撒手，冷汗落了一身，短袖黏嗒嗒地贴在背上。

郑升买了烟，习惯在这附近巡一圈。到了店门口，觉着那缩着的一团怎么看怎么像人，离得也有些远，看不太清，眯眼盯了去。

走进一看，还真是那人。

叫了两声没答应，想着是睡着了，不应该啊。

真行。

捏着脖子一拍脸，一手凉。

接着看见这人猛吸一口气狠狠打了个哆嗦，眼睫毛七倒八歪，湿湿地趴着，眼睛一睁开，定睛看人，嘴角一抿，似乎是想抖，话没说出口，眼泪就滚了下来，顺着先前的痕迹，湿湿地又落了两道。

没等郑升再问，江垂野就扑到了郑升怀里。

郑升没防备，只顾得上偏了偏头。

嘴里含着的烟，烧着火红一小点，这么一震，细灰落在了江垂野肩头。

什么都没来地急反应，俩人就砸地上了，砰的一下，声儿还不小。

其实也不算，江垂野没着地，趴着，身下还垫着个人，脸砸人胸膛上，也疼的慌。

江垂野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掀翻了，这回屁股先着地，胳膊肘没来得及撑一下，人就躺地上了。

郑升站了起来，牙咬了下烟屁股，再狠狠地吐了出来，那一截烟头极速飞远又落地，火星弹到地上眨眼灭了，只剩刚才那一截冒着烟。

郑升上前拽着胳膊把人提了起来，对上江垂野的眼睛。

那咬牙切齿的劲儿。可看到这人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到底是没骂，狠话翻上来又咽下去，就拿眼瞪他。

江垂野苦着脸，揉揉屁股，伸着胳膊又要上前凑。

郑升手抵了江垂野的额头，江垂野站住了，没再往前，手臂垂在身侧，像一只安于现状的愚蠢野狗，旁边棍子石头急落却站着不动，没饿死，一点点甜头就够了。

他又闻见郑升手上的味道了。

郑升食指和中指指尖经年掐烟过了黄，有淡淡的烟味，在店里洗手时总要用香皂打一遍。

舒肤佳薄荷味，江垂野挑的。磊哥和郑升都不管这些个零碎的小物件，一般都是打发江垂野去买。江垂野总挑这一款，也就都习惯了只用这一款，用完了就换上一块新的，总有备着的。

江垂野偏头去追混了烟草味的清新薄荷气息。

潮湿又干燥，像晒了一整个夏天，在雨季埋到土地里发了芽的麦。

郑升偏手躲开，绕到头顶抓着江垂野的头发往后压。

江垂野就抬起头来了。

又露出来那蒙了潮的眼睛。

渴望骨头，渴望施舍，像淋着雨的小狗等人领回家。

郑升看着那眼睛，突然觉得心里被挠了一下，痒痒地，又觉得火辣辣地泛着疼。

手里躺了把细软的头发，凉凉的。郑升用手指抄了一把，不轻不重。

江垂野偏头寻着去蹭，那手又紧起来，抓着头发，握在手里，带着头皮微微地疼。

“醒醒。”郑升说。

江垂野就动不了了。

该醒了。

江垂野没法和小狗一样征得施舍。

郑升也不会养一条狗。即使这小狗不啃骨头只想窝在他脚边。

…………

江垂野跟在郑升身后走，俩人一句话没说。

江垂野眼睛盯着前面一点。一块口香糖沾了土，此时正黏在郑升背上。

江垂野怀疑是刚才他俩地咚搞来的战利品。

一路上江垂野无数次想提醒郑升可以把不必要的东西物归原地，但是觉得郑升八成根本不知道。

郑升脸色不太好，江垂野也就没敢说。

粘着吧，大胸弟，蹭你两下还不乐意了。

等哪天心甘情愿被我扑倒了，我就先这样再那样，翘屁豆豆小腹肌小升升的，一样儿别想落下，先摸再舔，后奸再奸重复奸哈哈哈！

江垂野这会儿缓过来了，虽然脑子转的不太灵活，但并不妨碍他在脑海里翻着花样搞郑升。

直到跟着郑升过了马路拉开卷闸门“啪”的打开灯的时候，江垂野才意识到事情在有些意料之外地进行。

虽然在意料之外，但当他磕磕巴巴给出郑升要的原因时，他再一次从郑升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

皱眉，质疑，甚至还有小小的震惊。

你要问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人，屋里潮，不好睡，宁愿睡在大马路上。

“就是这样。”江垂野肯定地说。

郑升哼笑一声，转过身坐在了小竹床上，“别骗我。”

江垂野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心口。

“没钱了吧。”

江垂野点头。

“房租交不上？”

江垂野失笑。

“你打算怎么办？”

江垂野失了神。

打算怎么办？能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啊谁知道怎么办。

“先给你发一个月的工资吧。”郑升说。

江垂野低下了头，尽管这段时间他乐的跟大屁崩子似的，可现在他再一次感觉到那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和无法言喻的羞耻感让他无处可逃，爬上他的心脏，扎根生芽，疯狂蔓延，手脚烂掉，膝盖蛀蚀，压碎他的自尊，绞死他一切退路。

江垂野说好。

郑升真的第二天就给江垂野提前发了工资。

江垂野问郑升，不怕他从此撂下盘子，带着钱“嗖”地不见了吗。郑升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嘴里叼根烟：有骨头吃，小狗才跑不远。

江垂野收下了，又过了两天坐砖头开的公交车去了趟医院，下车就想吐，砖头骂他两句，江垂野连忙滚了。去了老半天才回来，难受的厉害，不想坐车，走路回来的。提着一兜药，晃晃悠悠的，看见路上一辆接一辆的车，飞驰，溅起一阵阵飞尘。再飞过去一辆，溅起来一阵飞尘。江垂野突然就不想走了，把那一兜东西扔了之后找了个地儿闷头哭了一场，拍拍屁股走了。

走了一段路，又拼了命地跑回去，喘地不像样，顾不上擦眼泪又从垃圾桶里把那东西翻了出来，提着回家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太阳把地面晒的发烫，江垂野也蔫蔫的。

张磊的夜摊烧烤过了一开始的尝鲜期，意料之中的生意淡了，张磊也蔫蔫的。

小侯没事就研究研究他师傅给的秘笈，弄出来一堆不酸不甜是新花样。郑升看了扭头就出门去了，张磊拿大葱抽他，“妈逼的侯小川！你再敢弄这些狗都不吃的糟蹋粮食我弄死你！”

江垂野这才知道小侯的大名，虽然这大名跟个小名似的。江垂野拔腿去追郑升，奈何郑升腿长走的快，没追上，被小侯拽着衣服摁在了桌边。

“哎，00后不为难00后，你帮我试试呗。”

“你妈的你也知道00后不为难00后！”江垂野憋的脸红，想跑又被摁着。

“来，试试试试。”小侯哐哐往桌上搁了两盘东西。

“这……我吃了不能过去吧？”江垂野问。

“过哪儿？”

“地下。”

“放屁！”小侯急了，连骂带捶地搓了江垂野一顿。

江垂野无法，拿筷子夹了一块往嘴里送。

江垂野吃了两块，形容不出来。小侯一把拍掉江垂野伸筷子夹的第三块，“咋回事儿？还吃！先说说味道怎么样！”

“嗯……我怎么吃出股肉味儿啊？这到底啥啊？”江垂野又往嘴里塞了一块。

“香蕉。”

江垂野顿了顿，嘴里继续嚼，“不能吧。”

“真的。”小侯说。

江垂野“呸”地一口吐掉，一脸难以置信。

“昨天磊子哥买的香蕉，被升哥吃的剩俩，带了点黑，快放坏了。我看没人吃了，正好做新菜，就切块烘干，再油炸，里头搁了点昨晚剩的肉沫，又撒了辣椒面孜然粉芝麻粒儿。”张磊一脸期待地跟江垂野说。

江垂野捏捏拳头又放下了，最后摸摸脸，小声说：“不说是什么还挺香。”

小侯刚想乐，就听江垂野来了句：“毕竟油一甭，绑硬，试不出来原材料。光那料都够占舌头了。”

小侯翻了个大白眼，“那你刚才不是吃的挺香。”

“那时候不知道你这黑心后厨的黑心。”

“我黑心？！”小侯一脸难以置信，撸着袖子要去揍江垂野。

“你敢揍我？”

“有什么不敢？”

“敢揍我我就告诉郑升。”

“跟升哥有什么关系？”

“他跟我比跟你亲。”

“放你的大狗屁，我跟升哥认识快三年了你才认识多长时间。”

“你管得着，反正比你长。”

俩人拌起嘴来，叽叽歪歪地跟两个米老鼠似的。

最后俩人各瞪对方一眼，伸手抽筷子去了。

谁知道郑升从哪儿蹦出来的，伸手也挑顶小的捏了一小块，搁嘴里尝了尝，咂咂嘴对江垂野说：“狗吃的磨牙小玩意儿也就你敢尝。”又撇了小侯一眼，“还有你敢做。”

小侯撇撇嘴，“爱吃不吃。”转身丢下俩人走了。

江垂野眨眨眼，撇向一旁，“其实还挺好吃的，就……就当磨牙。”

“你还磨牙？”郑升问。

“昂。”江垂野答的自然。

郑升扭头，看见江垂野正弯起嘴角，呲着几颗白牙笑，眼睛都眯着，颈边的细小绒毛暖暖地泛着柔光。

郑升上前，把那张笑脸搓变形，那笑脸被半盖在手掌下。又捏着江垂野答下巴左右看了看，才见这人的牙还真跟人家不太一样。白，没过于整齐，但也算不上出格的，小人儿似的规规矩矩挨成两排，虎牙不太显，倒是一笑露出来的几颗上下牙尖参参差差地，像长了一溜儿小锯齿。

伸手摸了摸，小锯齿的触感不太明显。郑升笑出了声，“跟小狗似的。”

江垂野从喉咙里也笑了两声，湿红的舌尖从白牙边一闪而过。

郑升不笑了。

搭在下巴上的手也收了回来，眼神扫了一遍又回到江垂野脸上。

“你……还有颗小痣呢。”郑升小声说，声音沉到湖底，呢喃一般。

江垂野笑的更开心，盯着郑升，“嗯，我妈说嘴角长痣有口福，将来娶个媳妇手巧会做饭。”

郑升嗤了声，“小屁孩想的还挺远。”

江垂野哈哈笑出了声，一脸傻样，拍拍郑升的裤兜，“给分个呗。”

郑升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零食。

美国青豆，豆干，沙琪玛，绿豆糕，还有两包辣条。

说实话江垂野有点震惊。

小侯说郑升是行走是零食袋，江垂野心想怎么可能，以前郑升隔三差五掏出个小零食的还能当巧合，这回怎么也得变成既定事实了。刚才和小侯骂架那会儿，江垂野眼睁睁地看着郑升往小卖部去了。郑升王八蛋，藏的还挺深。

江垂野弯着眼睛笑，趁郑升不注意一把卷走郑升手里的东西，挨着墙边一溜儿跑了。

“个不要脸的！给我一个！”小侯提着菠菜叶子，搁江垂野后头喊。

江垂野回头看了郑升一眼，露出贱笑。叹了口气，觉得丢面儿还有点想笑。

往后，江垂野告诉过郑升一句话，还是那小贱样儿，欠欠儿的。

江垂野说，眼睛盯上了，心也会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