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到了十点半，江垂野终于知道郑升说别吃太饱是什么意思了。

客人来来走走，虽然还有不少人，但都是一桌一桌喝酒聊天的了，本来就是小馆子，一般来说这个点儿极少有客人再来点菜了，大多是桌上数不完的话和一瓶又一瓶的酒。张磊正和一桌人扯着嗓子对骂，几句话下来那桌人哄的笑开了。

郑升跟人打招呼，桌子小了，又并了张桌子，郑升坐下散了圈烟，看着跟他们都认识，打招呼一开口都是亲戚造辈儿，挺熟。江垂野跟在郑升身后没说什么话。

江垂野打眼一看这大桌人至少十来个，他挨着郑升旁边的小凳子坐下。

砖头还在猛嘬烟，跟他妈抽洗衣粉似的，他跟旁边的人笑骂几句，举杯碰了一个。大金佛夹着烟打游戏顾不上抬头，往左是秦韶和彩毛方玺，前天见秦韶还是半褪色的彩毛，今天就又变成黑色了，仔细看还是有杂色，江垂野怀疑又是集体作业。秦韶挨着是骑电动车的两个彩毛，刚才还在外边招呼着，其中一个有点儿驼背的是刚才在屋里拌凉菜的那个，江垂野记得清，因为他踩了江垂野三次鞋，另一个江垂野没和他说过话，不怎么熟。李嘉兴在吃菜。

江垂野不着痕迹地挨个看过去。

再往左，江垂野有点儿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身量高，好架子，依旧是汽修短袖罩在身上，头发剃的极短，眉骨一道疤连到眼角，不像好人。见过两次。

再往左，江垂野更诧异了。

干干净净两个白T恤少年。

年纪看着不大，十七八岁，俩人像是自成一派，别人喝酒对骂，他俩凑的近小声说话。他们管眉疤叫哥。

恰逢一个人抬头，和江垂野对上了视线，那人愣了下，朝江垂野点头打招呼，五官干净，气质温和，约莫着是顶好的脾性。旁边坐着的男孩看着个挺高，眉眼锋利却爱笑，耳朵上三个耳骨钉。

这边坐得是张磊，郑升和他。张磊一气儿开了几十瓶啤酒，旁边儿还摞起来了好几件，开了瓶的啤酒挨个码在桌上还微微冒着凉气。郑升跟一圈人打过招呼就没说话了，吃两口菜，捎带着往江垂野跟前也夹了几筷子。江垂野心里意外，压着欢快两口塞嘴里了，他快饿死了。筷子刚放下面前又给夹了两片牛肉，江垂野又给造了，速度飞快。

这俩人太过明目张胆以至于被几个人摁着罚了酒。

“郑升你不行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行啊。”

“别吃了，今儿得留着肚子喝酒。”

又有人笑“妈的不就一泡尿的事儿么。”几个人笑成一团，秦韶掂瓶站了起来，“哎，哎哎哎，今儿我们汽修店开业，喝到底啊，吴光和兴子当大老板！”

“操，当他妈的大老板，你见过大老板裤兜里揣扳手么？”

有人接话茬，“怎么了，裤兜揣扳手怎么了，方玺裤衩里都敢别螺丝刀！”

“操他妈的你还敢说！要不是你借我裤子穿给我裤兜撕烂了兜里装不了东西我能别裤腰上？”方玺闷了口酒，撩撩衣摆，天气闷的不像话，汗从他脖子流到胸膛，“那天干完活我也忘了，从裤腰漏掉了内裤里妈逼的往下一坐差点没有蛋蛋。”

“哈哈哈哈哈！”

这话一出一桌人笑疯了，汽修店的几个估摸着又想起当时的场景，几个人笑的直拍桌。

“来来来，走一个，庆祝新店开业，还有方玺保住了鹌鹑蛋。”一桌人站了起来，叮叮咣咣地碰了一圈，听到后面这么一句话又开始狂笑。

“滚，爷大着呢！”

“那裤子也忒不结实了。”

“拼夕夕29块9包邮。”

“傻逼才穿一百多的牛仔裤。”

“妈了个逼的有钱人是真有钱啊，昨天我看新闻那俩小两口花十几万来体验农村生活，有病吧傻逼。”

“靠，我昨天给我女朋友买了口红都三百多，那么多口红了还买啥时候是个头啊。”

“昨个我媳妇让我取快递，好家伙十来个，一个一个取货码看的我肉疼，拿又拿不住，最后我找了个小推车搬回去了。”

……

饭桌上永远有话题，有人斯文体面谈几个亿的生意，有人满嘴脏话说不值钱的生活。

郑升也不似平时般沉默，没有秦韶和方玺他们起劲儿，倒也跟一桌人说了不少。

郑升和他们一样说到情到处也骂脏，嘴里也有几句话不干不净，泥里长大的男人，到底没多体面。

江垂野坐在郑升旁边，听着一桌人唠嗑倒也稀奇，一轮话下来，总有说到郑升的。江垂野高兴，小口小口喝啤酒，一盘花甲被江垂野吃了大半。听得起劲儿，也跟着人家一圈老手闷，经不起让，咣当一碰瓶，啤酒顺着热腾劲儿就下了肚。江垂野倒没多少故事给他们讲，他们接触江垂野时间不长，倒是打趣他为多，江垂野说不过他们，骂两句就没了，人家哈哈大笑。郑升也跟人家一起笑话他。

快十二点了天还是闷，一桌人吵嚷着散了不少热气儿，郑升把店里的立式大风扇搬了出来，三档大功率，吹的扇壳直晃荡。一桌人热火朝天。

后来江垂野再跟着碰杯吹瓶的时候心就虚，跟着喝一小口就装模作样硬着头皮吃菜。他坐在郑升旁边，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江垂野从来没喝过就，顶多就是小时候跟着大人抿一小口，刚才喝了多少也不记得了，现在又觉得有点儿飘。江垂野盯着眼前盘子里的花生米发了会儿呆，没人注意。回过神儿来觉得被风扇吵的耳朵嗡鸣，不舒服。他耳朵蹭了下肩膀，额头却从郑升胳膊上蹭过去。

郑升看他一眼，江垂野把酒放下了，拿筷子去夹盘子里的花生米，夹一下那花生米滚一下，江垂野脸一点点红了。好在大家都在状态，倒是没人注意到他，江垂野不免松了口气。

江垂野听了两耳朵的吹牛逼和上不了台面的脏话，挑挑拣拣，却也有不少人和事儿。

江垂野逮着说到郑升的时候就支起耳朵，他爱听。

半晚上的时间，凉掉的菜，扔了一地的骨头和酒瓶，零零散散的话，竟叫他歪歪扭扭地拼了半个郑升的从前。

“升哥这些年真不容易，真……哎。”说到这里，大家都不愿意说了，牙齿启开瓶盖，呸的一声吐掉，冰镇的凉顺着喉道和落到胃里，涨起一阵阵酸涩。

郑升和眼前这群小混混不能算是光屁股上大的，也差不多打过几百次架。

那时候出生的孩子饿不死就行，挨打是常态，家长教育就是巴掌和鞋底，到底还是都长大了，造劲儿大，叛逆起来也是谁都不服。

就他妈搞笑的是郑升上学的时候是个好学生，听话，写作业，关键是学的狗屁不是，成绩不好，为这他们几个小时候没少揍郑升。郑升小时候长的没他们高，当小弟的料。他们这群人从小就是老师口中的小混混，等上了初中，慢慢也就都不上学了。郑升在初一那一年辍学，回家怕挨打，没过两天就跟村里的人一起出去打工了。

日子不好过。

童工没人要，郑升连身份证都没有，谎报年龄竟然也混了进去，现在想想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你情我愿罢了。

郑升和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一样，干过很多工作。

双手慢慢变成大人的模样，甚至还在长身体。

郑升或许会在外边飘荡打工很久，可在郑升19岁那年发生了改变他一生的事。

郑升做了五年童工，一年打工仔，坐了八年牢。

郑升终于从童工长大成年，刚成年就成了牢狱犯，而现在郑升三十岁了。

马不停歇，一丝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犯什么罪会坐八年牢？

江垂野不知道，甚至他不敢知道。他还知道郑升酒量不好但酒品好，别人说这话的时候郑升已经醉醺醺的了，这时候更是没有反驳。

江垂野偏头看郑升，郑升还有意识，眼神儿已经散了，醉了更是一句话没有，抿着嘴唇，反应迟钝。他也没好到哪里去，看郑升的脸都是晃的。

他跟着桌上的人一次次碰杯仰脖吞咽。大家都有些不清醒了，说了什么话或许应当永远压在心底的。

方玺喝到一半非要回家拿吉他，谁也拦不住。

桌上有人在他走后笑了，“靠，傻逼不会真去了吧，他那破吉他还弹着呢。”

方玺真的拿来了吉他，不管不顾地弹了一通，大概醉醺醺的脑子不清醒，或者时间太久远忘记了铭记在心的谱子，方玺弹的断断续续的，没人管他，他就随心所欲，但凑近他仔细听，能听到他小声的哼着调子，调子熟悉又陌生，大概是多年前被模糊了记忆的老歌吧。

江垂野看郑升木头人儿似的坐着，眼睛都不怎么眨了，他凑近看，郑升似乎是有感应一般眨了下眼睛。

江垂野突然觉得心里塌了一块，郑升的睫毛很长，随着眨眼扇动的一下说不上的倾国倾城，但还是让江垂野觉得心里被挠了一下。

倾国倾城。

操他妈的什么破词。

江垂野想了想觉得好笑。笑了几笑没笑够，停不下来了。他凑近郑升，伸手拨了下郑升的眼睫毛。

真他妈可爱。

露天摊子早没了其他客人，只剩他们这一桌歪七扭八，江垂野倚到椅子里，整个人快要掉下来，他眯着眼看其他人，其实也看不了什么了，地面转的厉害，看了什么也忘了，可他分明看到一对抱在一起的少年。

他们在接吻。

桌下倒了一片的酒瓶子，有人还在醉中拼酒，有人躺在地上抱着桌腿睡，有人弹吉他，有人可爱的不像话，有人接吻，真是他妈的有病的世界。

方玺还在弹，江垂野听不出好赖，听来听去他也开始哼，方玺弹他的，江垂野哼他的，他不管那么多。.七

江垂野哼到一句歌词，突然翻起身，他凑近郑升，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吻了郑升的眼睛。

他又哼那句歌词，哼来哼去，神经病一样。

天将亮时，江垂野闭上了眼睛，他想，有什么是他不会再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