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盛夏的清晨大约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气温清爽，人也舒坦。杨树高大繁茂，遮下一片片阴凉，小面馆的一帮人却摊了一片。

快晌午时江垂野被人拍着脸叫醒，睁开眼一看周围实在是一片狼藉。一桌爷们儿实在能喝，啤酒瓶子都要埋了人。

江垂野头疼，脑袋炸开一样，缓了许久。

一桌人谁也别想走，人人有份，都收拾干净了才放人，按张磊话就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一帮人哼哼唧唧开始收拾。享受的时候别提多潇洒，潇洒完了就剩一百个不情愿，张磊气，叉腰骂了一通，一帮人这才作罢开始收拾。彩毛小弟说一会要去染头发，既然店开业了就不顶着这一头彩虹见人了，本来就冲好彩头去的，几个人玩的开，随便搞成什么样也不在意，昨晚在酒桌上可没少被摁着笑话。染成什么色呢，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到底没商量明白。

江垂野一帮三个小孩被派去刷锅洗碗，上头混账哥哥们偷着懒，坐在一旁嗑瓜子，几个小孩都没吭声，吭声打一顿塞垃圾桶里。反正混账郑升是这么说的。

江垂野没敢抬头，一直低头洗碗，郑升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凳子上。昨晚江垂野喝懵了脑子没坏，他干了什么事儿是一点没忘。不想要郑升知道，可心里又有那么点念头，郑升知道了才好，挑明了让郑升看看他做了什么，想知道郑升的反应又害怕知道。

他妈的愁死人了。

江垂野心烦，对面俩人却正在兴头上。

“吴光个臭狗屎！昨天衣服都是我洗的，饭也是我做的，今天又压榨我洗碗，真想把洗洁清挤他碗里让他吐泡泡！”李清和狠狠地挤洗洁清，嘴里念念叨叨说狠话，眼睛却偷瞄一眼后边的男人。

“行了啊小和子，你要是敢大声说让哥听见我现在就把这洗洁精喝了。”

“滚蛋！你敢你说啊！”

“我不敢，哥昨天才揍完咱俩。”

“那是揍你，我没挨揍！”

“靠，你这小嘴儿叭叭叭的净说谎话，那是我替你挨了哥才不揍你！”

“那是你欠揍，你长的就欠揍。”

“嘿，”李夕落捏着李清和的耳朵不撒手，“我说清和，你他妈耳朵不好使嘴倒是不饶人。怎么着，平时听着不乐意的话全当听不见是吧，蒙我呢。”

“撒手，”李清和胳膊肘怼李夕落一下，“我又没聋，俩耳朵好使着呢，这耳朵你说坏话的时候听的倍儿清。”李清和指指他的右耳，一脸欠揍样儿。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开始拌嘴，叽叽歪歪的没眼看。

江垂野大抵知道了他俩什么关系。

收拾完了仨小孩聚一堆说话，互相加了微信。

“江哈哈哈？是你吧？”李夕落有点儿想笑，昨晚喝酒，哥他们聊他们的，他们三个也不怎么插得上话，偶尔仨人说几句小年轻间的话题，虽然跟江垂野挺聊的来，但初印象还是觉着江垂野挺疏冷的，话少。现在一看江垂野微信头像，一个迷瞪脸儿大头猫，脸圆成球怼到镜头前，对眼儿了都，有点儿不服还有点欠揍，就……挺好笑，跟江垂野反差挺大。

江垂野有点不好意思，自个儿当时换的时候也乐呵半天，这么长时间了，头一回被人当面笑，他漏了短般笑了笑点头应了。

距离上次喝酒已经过去两天了，江垂野跟郑升的距离还是不远不近，江垂野摸不清楚郑升的意思。郑升那晚应该是清醒是，不然肯定会捶死自己，他也明里暗里试探过，可都被郑升给绕开了。

喜欢男人这事儿江垂野初中的时候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可能跟别人不同，自己偷着看过小电影，琳琅满目的片儿中江垂野单单对着两具交缠着的结实精壮的男人肉体起了反应。

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江垂野觉得自己恶心，为什么都那样了自己还会喜欢男人，至今想起来江垂野还是会全身发抖。青春期别的男孩多多少少都有喜欢的人，江垂野独，跟男孩女孩都不热，像个异类。

可再次遇到郑升，江垂野就知道自己改不了了，一辈子就这德行了。

小狗从苟延残喘的家里爬了出来，一头栽到郑升脚边，郑升喂点儿吃的就不走了。

江垂野不想走了，郑升太好了，想窝在郑升脚边。

不走啦。

江垂野想好了，不管郑升怎样想，他都缠上郑升了。他自私，就自私这一回。

饿久的狗看见骨头，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欲望会空前胀大，江垂野没什么想要的，只想要郑升。

今晚十一点面馆就没客人了，张磊没跟他爸妈住，自己单独住的房有点远，得骑车，升哥就隔了条街，来回走路就几分钟，郑升没让张磊关过门。江垂野和郑升等到晚上十二点半关门，张磊让江垂野先走，升哥一个人锁门就成，江垂野摇头。

等张磊和小侯走了，店里剩下江垂野和郑升两人。郑升点开他的掉漆手机玩老年贪吃蛇，江垂野站旁边无事可做，胳膊腿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今天一整天脑子里都想着事儿，整个人呆呆的，这会儿更是不知道怎么说了。

店里空调已经关了，还有凉气，只有一个摆头老壁扇来回摆头。

江垂野吸了口气，想叫郑升又不敢，他搓了搓脸，叫郑升，“郑升，我……我跟你说个事儿。”

“嗯，你说。”郑升闻言，抬头看江垂野，手上动作没停，操纵着他那小蛇扭得风生水起。

“郑升，我……有点儿喜欢你。”江垂野说，手捏着裤缝，手心洇了一层汗。

闻言郑升愣了愣，手里的小蛇失去操控一头撞在别的蛇身上，很快被分食殆尽。

郑升看着屏幕很久没动，许久他说，“回吧，不早了。”

江垂野看郑升起身要走急了，他连忙抓住郑升的手，“你……你别走，我没说完呢你…”

话没说完就被郑升打断，“瞌睡了就回家睡觉，还有，我不喜欢男的。”郑升挣开江垂野的手。

江垂野嘴笨，再加上急，他顾不上反应就从后面抱住郑升，“可是那天晚上我吻你的时候你硬了。”

江垂野说话声音闷闷的，脸贴在郑升后背上，双手抱着郑升的腰，越收越紧。

街上依然不少店铺闪着灯，仔细听能听到附近某一间屋子里麻将桌上的热闹，蝉鸣依旧，白天被晒的滚烫的地面现在也泛着凉，小面馆依然亮着灯，街上的流浪狗扒着垃圾桶找东西吃，天上繁星闪烁，江垂野看哪一颗星星都孤独。

郑升说，小孩儿，不要喜欢我。

没有惊讶，没有疑问也没有反感，拒绝的很无奈但很坚定。

江垂野趴在窗台上数了数今晚的星星，有很多，很多很多。

那晚之后郑升就刻意和江垂野保持了距离，面上不生气也没有厌恶的情绪，就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客套，不再主动和江垂野说话了。江垂野蔫儿了，连张磊都看出来俩人不对劲儿了。

张磊知道郑升的尿性，不想说的再问也吐不出来，于是店里没客人的时候他问江垂野。

“哎，升哥你俩这两天怎么了？”张磊也不避着谁，声音没压着，恰好店里的人都能听见。

江垂野余光看看郑升，想了想说“我惹郑升生气了。”

郑升听见了看他一眼，又低头忙自己的了。

“你还能怎么惹他生气啊，啊？你不都长郑升身上么你那么黏他。”张磊觉得不可思议，郑升话不多惹不着江垂野，江垂野又听话，恨不得黏郑升身上，这俩人还能闹别扭，奇了怪了。

再问江垂野就不说话了，张磊抢了他抹布，“别擦了，又不照人。”

江垂野手里没了东西，手指动了动垂下了。

“郑升心软，你说两句好话认个错就行了，别扭什么别扭，啊？”张磊说道他两句，也不好再说，自家店里的小孩儿，干什么事儿张磊心里掂量着呢，总不会犯什么大错，俩人搁这是闹个什么，郑升冷着个脸，小孩儿耷拉个脑袋，看的他心烦。

“那什么小江，下午你和升哥去领个快递，店里的，大件儿，那快递站老偏了，叫郑升领你去啊，你也搬不动。”

张磊朝江垂野挤挤眼，飞了个眼神儿：机会给你了，自己把握。

江垂野点点头去看郑升，郑升被两人看的别扭，半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江垂野这才松了口气。

下午去拿快递，江垂野第一次坐郑升的劈嗓子摩托，俩人一句话没说。说实话江垂野还有点怕他俩被人骂，毕竟这摩托确实扰民，看着也破破烂烂，排气管简直是重创，可看郑升根本不在意。

到了快递站，江垂野下了车感觉屁股都被震麻了。郑升看他一眼，江垂野悻悻收回了拍屁股的手。

来了才知道张磊为什么笑的那么贱，一共四个快递，其中俩实木桌子，得自己组装扛起来死沉，块头还大，另外两个是张磊给他妈买的化妆品，瓶瓶罐罐的，掂着倒也没多沉。

江垂野帮忙去抬实木桌子，郑升没让，“我来。”

这是两天来郑升第一次主动跟江垂野说话，虽然原因是拒绝江垂野的帮忙。

江垂野蔫儿了两天，郑升不理人他心里挺不是滋味，他叫住郑升，“郑升，是我说错话了，你别不理我。”声音越来越小，可怜巴巴。

郑升伸手拉他衣服把他带到一边，后边有人抬着东西过去了，差一点撞到他，“先回店里吧。”

江垂野不依，拗着问郑升，“你还生气不？”

郑升叹了口气，抬手按了下江垂野的头发，“我没生气。”

“哦。”

郑升用绳子把大件快递固定在车后座，小小的地方只够江垂野紧挨着郑升坐。江垂野没敢抱郑升，他只抓着郑升腰侧的衣服。郑升带他在路上飞驰，江垂野低头微微把额头虚贴在郑升背上，风把一切都吹乱，江垂野心里酸涩，眨眨眼睛，眼里涨涨的。

郑升没有生气，没有对他说那些难听的话，他只是离他远远的，甚至不用理由，用沉默就能让江垂野丢盔弃甲。

江垂野从来没想过郑升会轻易认同他的感情，毕竟没那么多同性恋，可是被喜欢的人拒绝还是很难过。

江垂野想咬郑升一口，郑升这种人真是太恼人了，永远不会和你冷言相向，永远主导，他要你怎么样你就想按他的意思来，不想看他皱眉，不想看他为难。可江垂野太贪心了，想听郑升的话，还想要郑升眼里都是他，不止想要这个男人的细心和沉稳，更想要全部。想把郑升捡回家，团在窝里，抱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似乎都相安无事，郑升和江垂野也没闹别扭了，一切都和和睦睦的，可是只有江垂野知道，郑升不允许江垂野有任何越界的行为，当然，江垂野也没敢再越界，俩人中间画了一条楚河汉界，清清楚楚。

江垂野没了动作，可这狗东西才没消停，他在给郑升时间，或者是给自己时间。他很喜欢郑升，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开谁活不了，可是遇到郑升江垂野就拉不回来了，头一回这么喜欢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郑升成了江垂野成长的一部分，有时候江垂野甚至分不清对郑升到底是喜欢还是习惯性地去寻找有关郑升的记忆。他只知道，关于郑升，如果非要剔除有关郑升的成长经历，那就没有现在的江垂野。

江垂野今天中午偷偷跟郑升说晚上有话要给他说，郑升听了皱了下眉，思考怎么应付眼前这小孩儿，谁知道江垂野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丝毫不给郑升说话的机会。我给你说了，你也听见了，甚至在想怎么拒绝我，那不行，我转身就走，你没说话就是默认，就当你答应了。

江垂野不要脸，事关郑升，不要也罢。

凌晨十二点四十分，磊磊拉面馆锁了门，铁链在门把手上落下轻响，郑升抬脚往前走，江垂野亦趋亦步跟在郑升身后，人家走他也走，人家停他没反应过来脑袋撞人背上。

郑升停下来转身看他，这次小孩儿没低头，眼睛直直看着他，眼睛亮，聚了把小火苗儿似的，好像他是什么多珍贵的宝物。郑升有点看不了这样的目光，他提醒江垂野，“不是有话说么？”

江垂野说对，话没说出来先笑了一下，一笑眼睛就弯，很像小时候抬头望见的月亮，发着纯粹的光亮，让人心头也软了起来。

“郑升，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见郑升要说话，江垂野忙拉着郑升的衣摆，求人似的表情可怜巴巴，“你先别说话呢，你一说我我就忘了要说什么了，我今天下午排了一下午了。”

郑升看着江垂野讨好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闷闷的，郑升没有说话，听江垂野把话说完。

江垂野紧张地厉害，心里排了无数遍的话到了人跟前还是说不利索，嘴瓢了一回，心里更恼自己了，从始至终手都抓着郑升的衣服没撒手。

“我喜欢你啊，我还小的时候就喜欢，你可别不信啊，我不骗你。虽然……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还是会喜欢你，你……你可别劝我啊，你不喜欢我烦你那我自己偷偷喜欢，我不碍你事……”

说到最后，江垂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揪着人家的衣服发颤，衣摆皱了一片。江垂野先前还敢看郑升的眼睛，和郑升对视了一会儿就怂了，不敢看了，眼神稍稍移开，在郑升脖子上溜了一圈，又去看郑升的眼睛。郑升根本没移开视线，俩人眼神又撞在一起，江垂野神经一哆嗦，噼里啪啦传遍全身。话说的坑坑巴巴，说到最后大概是急的，眼睛里蓄了层水汽，抬眼看了下郑升，眼泪啪的一声就滚了下来砸在胳膊上。

“江垂野。”郑升叫他，声音很低，莫名带了些严肃，“抬头。”

江垂野闻声下意识抬头，对上郑升的视线。

“哭什么。”郑升说话突然又没了那分严肃，无奈低哑掺了半，他抬手给江垂野擦眼泪，“没凶你。只是，不要再做这些没意义的事了。”

什么叫喜欢他，很小就喜欢他了又是什么意思，郑升没空去思考。

喜欢他干嘛，没有任何意义。

江垂野眼泪淌的更难过，双手抓着郑升的衣服把脸埋进去挡住些许哽咽。

郑升胸口一片湿痕滚烫，胸膛里躲了一个难过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