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宋虞轻轻啜了口热茶，慢慢道：“他一道口谕，我便千里迢迢赶来京城，着急忙慌，昨天刚到便想着进宫，今日缓了缓，我却不急了。”

段识渊是两人共友，对谁都熟悉得很，叹道：“你是最了解他。”

“是啊，我昨日进宫，他也不一定见我，他既然拿捏我软肋做威胁，便就没想这么快下手，毕竟，钝刀子才是最磨人的，不是么？”

她永远都是这么清醒理智，段识渊看向轻描淡写说着最刺耳的话的宋虞，心下阵痛：“你们明明……我们可是……”

“识渊。”宋虞打断他，温柔笑道，“你夹在我们中间，两两为难，我都知道的，我没关系，你也不要自责，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段识渊握紧了拳，眼睛发酸。

“好啦，不说不开心的了，多年不见，聊聊你啊。”宋虞笑道，“出来私见女子，令夫人不会不高兴吗？”

提到夫人，段识渊眉眼柔和下来，笑道：“我同她说了，她知道我来见你，早就同意了。不必想太多，她人很好的……”

瞧段识渊谈起家常来滔滔不绝的样子，便知他如今生活幸福美满，宋虞心里很是为他高兴：“是我不好，喜酒来不及吃，孩子周礼也没赶上，你的份子钱倒无妨，孩子的这份礼算是欠下了，我这个做姑姑的，怎么也得给补上。”

段识渊呵呵一笑：“犬子的周礼错过了，姑娘的百日宴或许能赶上。”

宋虞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而后反应过来，眉眼笑开：“那便，提前道声恭喜了。”

宋虞含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暗里候着的影子方才隐了去。

她开心了，得到消息的某人却不痛快了。一连打碎了两个瓷杯，待到第三个瓷杯被他握在手里的时候，福公公看不下去了：“陛下，这套吴窑的春园满是您最喜欢的，老奴给您换一套吧。”

年轻的帝王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和他这个人一样严谨，可难得见他面上露出这样失态的表情，抿着唇，蹙着眉，分不清是恼羞还是恼怒。

福公公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正如虞姑娘所料到的，昨日她进京的消息传进宫的时候，年轻的帝王几乎是含恨对他一字一句道：“她若进宫求见，必不能允，朕非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可是不过一刻钟，帝王又收回了命令，失神吩咐道：“罢了，别为难她了，她……最讨厌……”

帝王的话没有说完，含含糊糊便带过了。

福公公弓着腰在殿里伺候，帝王不说什么，他可是都知道的。

他听见帝王咽进喉咙的叹息，看见他拿着奏折，心思却不知飘向何处的失神。堂堂真龙天子，竟叫人瞧出了些落魄的味道。

他从昨天等到今天，没有等到虞姑娘的进宫，却等来她在酒楼，与别的男人把酒言欢的消息。

这，谁能高兴得起来。

福公公清了清嗓，试图开解：“陛下，段大人与虞姑娘有年少情谊在，一别数年，段大人盛情邀约，虞姑娘岂有不应之理，陛下不必……”

“朕知道了。”赵奉易打断他的话，“还不快拟旨。”

……

“女郎……”红玉没见过大场面，瞧着气势不一般的一队宫里人，一时有些心慌，不知如何应对。

“不怕，为我梳整仪表，我一会儿进宫去。”

宋虞与那传旨的公公交涉，甚是熟练。公公也倒好说话，应了下来。

宋虞唤了红玉绿柳，一同进了屋。

“要那件两层的里衣，套上绿柳做的那件夹袄再穿外衣，红玉，从箱子里把护膝找出来，要轻薄好走动的那件。”

红玉一面翻找，一面傻傻问：“奴不明白，这入秋了的天气虽然凉些，但也还未到严冬，女郎为何要穿护膝？奴只觉走路累赘得很。”

“傻丫头，你这一辈子能跪的人，几乎都在宫里了。”绿柳一边为宋虞梳发一边回道。

宋虞笑了笑，绿柳是嬷嬷亲手带起来的，几乎样样出色，让人放心。

一切收拾妥了，宋虞揣了个暖暖的手炉，定了定心神，上了进宫的马车。

对于宋虞来说，无异于羊入虎口，一场硬仗，可落到别人眼里，就别有一番意味了。

车载美人归。宋虞进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三宫六院，她的名字也被一遍又一遍询问提起。

十年，足够在宫里抹去一个人的名字和痕迹，何况宫里也刚刚经过一次大清洗。纵然十年前她是名动京城的宋家女郎，皇后身边的一等女官，而如今记得宋虞的人，居然也不过寥寥。

宝云殿檀香袅袅，浅色衣裙华丽的女子正端坐在桌案前，执笔抄写着一份般若波罗蜜心经。碧色耳铛衬着面庞如玉颜色，与垂下来坠着珠玉的步摇相呼应。

待宫人禀报完，她才慢慢放下笔，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腕。

“宋虞。”她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面上浮起复杂神情，“本宫就知道，她会回来的。”

“她早晚都会回来的。”

翠珠妥帖收起她刚刚抄写好的心经，唤了声：“娘娘。”

“备一份松茸鸡汤，本宫去宁曦宫给陛下送汤。”

翠珠福身应下：“是，娘娘。”

……

进宫对宋虞来说并不陌生，甚至称的上是轻车熟路。倘若不叫宫人接应，宋虞自己来，也是能摸得着地方的。

此时宋虞站在门口，瞧着重新漆过的宫门宫墙，一时百感交集。他费了那么大劲才登上那个位置，这宫门早就不知溅过了多少血。可皇权更迭，向来如此，不是么？

宋虞想到也许他会派心腹来，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福公公。

先帝身前最得力的助手，如今却成了赵奉易的心腹。原来福公公早就慧眼识珠，站了队么？

瞧着她一脸诧异的表情，福公公笑眯眯抄着手，语气熟稔道：“十多年未见，宋家女郎越发标致沉稳了。”

宋虞眼睛一酸，翁然道：“虞抱决然之心离宫，未曾想此生还能再见公公。”

福公公心下也有些唏嘘感慨，早年宋虞进宫伴读，极得先帝喜爱，这孩子也算是他看大的。只是今非昔比，一个昔日贵女沦为平民白衣之身，另一个他这个旧臣却认了新主儿。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只身向前带路：“女郎，请吧。”

陌生的女子随着福公公进宫面圣，任谁都忍不住要多瞧两眼。何况着女子样貌出色，气质不凡。

双手交叠置于腰前，头颅微垂，眉目稍敛，行动间莲步轻盈，每一步的距离，裙角掀起的幅度都是一样的，标准的世家养出来的仪态。一张鹅蛋脸标致大气，柳叶眉原是妩媚动人，只是如今宋虞岁月沉淀，多了份沉稳，少了些灵动。神色端庄，不卑不亢，纵然身着普通的素色衣裙，但依然掩不住通身的出尘气质。

念着旧日的交情，福公公低声嘱咐了声：“女郎不必过于忧心，二小姐如今一切安好，只是务必……顺着陛下的心意来。”

“谢公公费心提点。”宋虞福身行了谢礼。

福公公不再多言，转身上了台阶，去殿里通报了。

“陛下，宋姑娘到了，殿外求见。”

低头批阅奏折的帝王却充耳不闻，既没说见，也没说不见，只看见他线条清晰，透着冷硬的侧脸，看不清此时的表情。

新仇旧怨，想来他此时也不怎么好受。福公公暗暗摇了摇头，退了下去，不再多插手两人的事。

宋虞就这样被晾在了殿外。殿外场地空旷，只有两列守纪森严的禁军，和耳边呼呼作响的凉风。此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寒意顺着小腿蔓延，宋虞低垂着眉眼，握紧了手里的暖炉。

早就意料到了不是吗。她在心里问自己，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有些难过呢？

她盯着白玉砖上薄薄的一层红色暮光，夕阳西下，宫人一盏盏点亮了宫灯，大殿灯火通明。

“娘娘，您怎么过来了……”

“本宫亲手煨了鸡汤，特此送来为陛下驱寒。元公公，为本宫通报一声吧。”

女人的声音温和，透着上位者的威严，听起来并不那么让人讨厌，似乎还带着丝丝的熟悉。

只是在宫里，宋虞自知自己平民身份，绝不敢随意直视贵人，只微微抬了抬眼皮，余光轻轻瞥了一眼。

是位珠翠环绕，身着紫色华服的娘娘。似乎……这位娘娘也在打量她。

“宋虞。”她却蓦然唤了她的名字，宋虞瞳仁一紧，不自觉抬眼看去。

螓首娥眉，玉容花貌，女子宛如出水芙蓉，温和中带着清冷。熟悉的眉眼，此时正含笑看向宋虞。

云……云蕴蓉？

宋虞难掩震惊，仍然下意识地先行行礼：“民女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旧人再见，居然是如此尴尬的境地。宋虞心绪杂乱，她早该想到的，以云家的家世，云蕴蓉进宫理所当然。

只是……她深深叹了口气。

陛下殿前，岂是叙旧的地方。两人对视一眼，都未敢再多言。云蕴蓉轻声道：“他是不是，还不肯见你？”

宋虞垂首，那人如今是天子，旁人谁敢置喙。

“本宫帮你。”她声音轻地几乎听不清。

同一时间，云蕴蓉身旁的宫女冲了出来，推搡宋虞一把，嘴里骂道：“哪里来的贱婢，竟敢顶撞我们云妃娘娘，脑袋还想不想要了？还不快跪下赔罪。”

白玉砖坚硬冰冷，宋虞顺从跪下，双膝就是一疼，她暗暗心想，这护膝还是薄了些啊。

“既对本宫无礼，就在这好好跪着好好反省，三个时辰，跪不完不许起身。”云蕴蓉面无表情，“真是晦气，翠珠，我们回去。”

鸡汤也没送进去，怎么端着来的，又怎么端着跟云蕴蓉回去了。

只余宋虞跪在地上，腰杆挺直，规规矩矩。她知道，云蕴蓉跑这一趟，本就不是为了送汤的。

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们还在一起念书的时候。

用大公主的话来说，云蕴蓉就是改良版的宋虞。她很像宋虞，书香门第笔墨浸出来的气质，世家贵女养出来的端庄温婉，可与宋虞的刻板规矩不同，她更温柔更和善，那些小子不敢招惹宋虞，却喜欢与云蕴蓉说笑逗趣，想来也是两人最大的不同吧。

“宋姑娘。”恭谨的声音打破宋虞的回忆，宋虞微微抬头，是方才接待云蕴蓉的元公公，面相更年轻些，宋虞认出来是从前赵奉易身边伺候的。

“陛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