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民女见过陛下。”宋虞恭恭敬敬行跪拜礼，声音在偌大的宫殿里略显空荡，“陛下万安。”

赵奉易手里的笔一顿，缓缓搁置下来。

如今的局面，宋虞不是没有设想过，所以她还算得上淡然。那人没叫她起，她便一直静静跪伏着，只余一节白生生的纤弱的脖颈。而后她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一双制作精良的龙靴便已行至眼前。

“起身免礼。”嗓音略有些沉，熟悉又陌生。

“谢陛下。”宋虞起身，顺势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垂首而立，并不去看他。

“为什么不敢看朕？”他语气温和，“你不想瞧瞧吗，曾经被你抛弃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十年了，你真的不好奇，不想看看吗？”

宋虞不曾想他如此直接不避讳，微微蹙眉，避开话题：“民女卑贱，不敢直视圣颜。”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他轻笑了声，俯下身凑到宋虞面前，逼得她不得不抬起脸来与他对视，“聪明如你，没有想到过今天吗？朕赢了，你想到了吗？宋女官。”

宋虞屏住呼吸，瞳孔里倒映出那人的面容。剑眉星目，一如当年般俊美，轻易可以捕获人的心神，年岁的增加使他面目愈发坚毅，眉间多了分沉静，少了分少年意气。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眸子，依旧深邃漂亮，只是望过去的时候，再也不会闪烁发亮，只有一团要把人溺死的浓暗深沉。

曾经他的人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她一眼就能望到底。如今，到底是不同了。

“陛下糊涂了。”宋虞轻轻开口，“民女已辞官多年，如今只是一介平民，哪里还有什么女官呢。”

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惊慌的表情，让赵奉易很失望。他沉了声：“如果你愿意……”

“民女不愿。”宋虞蓦然就乏了，不愿再与他虚与委蛇打太极，不等他说完便双腿一弯跪了下去，直截了当，“陛下召民女来，纵使千里路迢迢民女依旧赶来，只求陛下一言九鼎，依承诺所言，饶民女妹妹一命。民女感激不尽。”

赵奉易心生不悦，阴沉着眸子看她。十年了，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也许是不曾婚嫁生子的缘故，她依然身量纤细，体态轻盈，岁月好像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衰老的痕迹，只有香醇厚重的沉淀。

“宋虞。”他沉着声喊她，“朕为什么叫你来，你不知道吗？聪明如你，不会不明白朕的意思吧。”

明显看到眼前女子瘦削的肩瑟缩了一下，他眸光柔和下来，蹲下身将她柔软的身子拥进怀里，下巴轻轻抵上她的发顶，淡淡的熟悉的香味便传进了鼻子里。

他温柔道：“你妹妹的命，就在你手里。你留下，朕便放她走，一命换一命，很公平吧。”

怀里的身躯却是在发抖，赵奉易以为她在怕，其实，她是在笑。讽刺的，肆意的笑。

纵然没人比宋虞更懂那些尊卑礼节，纵然她来之前多次告诫自己君权在上，势位至尊，然而此刻，那些个劳什子规矩全都被她置之脑后，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冲撞这位九五至尊。

赵奉易不曾见过这样的她，那个记忆里刻板规矩但温柔的姑娘，如今眉目多了分张扬，脸上却尽是冷漠。

“真好笑啊陛下。”她挣开赵奉易的禁锢，扬起脸与他对视，眼里满是嘲讽，“您这是在做什么呢？用这种最低级的手段威胁一个曾经抛弃你，放弃你的女人留下来？你不是厌恶我，痛恨我吗？何必呢？还是说，这就是你选择的报复我的方式呢？”

“宋虞！”赵奉易狠狠瞪着她，怒火中烧，修长的手指缠上她纤弱的脖颈，还能感受到皮肤下规律的跳动，“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那劳烦陛下动手啊。”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命已经被他捏在了手里，“正好一命换一命了，多公平啊，陛下。”

四目相对，好似有硝烟四起，登时满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宋虞。”赵奉易酸涩了眼眶，“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硬呢？”

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松开了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面露苦楚。而对面的宋虞，除了脸色发白，依旧算得上淡定，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就是宋虞，他认识的，冷心冷肺的宋虞。

赵奉易到底是装不下去了，他手指指着宋虞，声线颤抖，一字一句道：

“你不过就是，仗着朕喜欢你……”

……

元帝三十六年春末夏初，宋虞随祖父进宫，面见元帝。彼时宋太傅已经在朝堂中立稳了脚跟儿，而此时的宋虞，小小年纪才华出众，又有一个翰林学士兼太子太傅的祖父，也早已在京中小有名气。

中宫嫡出的大公主最得元帝疼爱，她的上一位伴读刚刚许了亲，在家备婚，大公主便由此缺了一名伴读，元帝正重用宋太傅，连带着想到了宋虞。

凤仪宫里，不过十岁大的宋虞身着素色长裙并鹅黄色夹袄，腰间一根锦带勾勒出纤细腰身，举止得体，不卑不亢，就是一张稚气漂亮的小脸蛋总是面无表情的板着，带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正气，肃穆得像个老夫子。

难怪都说宋家女郎肖似她祖父，长相像不像倒是其次，这气质真是拿捏得紧。

皇后喜欢得很，宋虞面相端正，看着不是那等搬弄是非，攀龙附凤的人。于是满意地点了头：“就她了。”

大公主锦华是个活泼近人的，拉着宋虞的手去了讲堂。

话说宫中原没有公主同皇子一处读书的规矩，但架不住元帝是个女儿奴，特别喜欢女儿，宠爱女儿更胜皇子，大手一挥，便在宫中设了讲堂，以太子为首，请太傅太师们前去讲学，其余皇子公主们皆可一同受教。

这便是宋虞这个伴读的由来。

讲堂设在清竹殿，四下通风，窗外一排青翠的竹子郁郁葱葱，随风而动，别有一番雅致。堂内一分为二，珠串帘子同屏风相间隔开，皇子一处，公主一处。各有教养嬷嬷看顾着，宫规森严，横竖出不了大麻烦。

“皇姐安好。”

“请大公主安。”

大公主一来，各庶出公主连同伴读纷纷行礼。

“免礼免礼。”大公主兴致高涨，“今天带本宫的新伴读来认认人。”

公主们的伴读身世大都不差，这才把目光投向宋虞，不管心里怎么想，总要给大公主面子，纷纷出声：“莫不是宋太傅家有‘才女’之称的宋家女郎？”

被众人围着，宋虞也不见窘迫脸红，大大方方见了礼：“过奖，诸位姐妹珠玉在前，虞实在谈不上。”

姑娘们笑开，指着另一位轻紫色衣裙的女孩笑道：“云姐姐，怎的不来瞧瞧你‘日思夜想’的宋姑娘。”

被唤作云姐姐的姑娘皎月之姿芙蓉之色，便是在一群花朵般的姑娘群里，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忙笑道：“你们可休得闹我。”

大公主与宋虞道：“这位是云蕴蓉，小五的伴读，你不来京都前，蕴蓉可是我们出了名的才女。”

宋虞了然，五公主的母妃出身书香门第云家，云蕴蓉也算是五公主的表姐妹。

云蕴蓉走过来挽住宋虞的手，温柔道：“你可不要听她们瞎说，什么日思夜想，不过是与妹妹志趣相投，想要一同研讨学问罢了。”

宋虞脸色不变，看不出热络，只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叫人看得出心情不错：“虞的荣幸。”

认完一圈姑娘们，大公主又把目光移向帘子另一边，透过纱质屏风，一一指给宋虞看：“我同你说，你记得些，以免以后认错人闹了笑话。”

“最中间那位，是我嫡亲的皇兄，也就是当今太子。”

宋虞看过去，太子众星拱月般被围在中间，面目俊朗，春风得意。

“那个淡黄色衣服的，是三皇子，向来与我皇兄不对付，我最讨厌他了，阿虞你也要离他远点。”大公主气鼓鼓。

宋虞略有耳闻，三皇子母妃是宠冠后宫的谢贵妃，是以除太子外最受宠的皇子。

宋虞点了点头，目光被另一位年纪看起来更小一点的皇子吸引。她没有见过如此“不修边幅”的皇子，紫色袍子潦潦草草地“挂”在身上，玉冠歪歪斜斜，偏生长相出众，和太子三皇子的贵气不同，他是那种打娘胎里天生的好看，五官精致，不需要任何气质装饰陪衬附庸，只一张脸便是迷人心魄，甚至能叫人忽视了他一身邋遢，还觉得有些洒脱不羁。

他正和身边人说笑着，嘴巴快咧到耳朵根，看着倒是十分“洒脱不羁”。

规整如宋虞，在看到他歪歪斜斜的玉冠缠着蓬松的头发时就已经难受得忍耐不住了，她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该如何拿着梳子给把他头发梳顺梳通，然后打个漂亮的结。

宋虞告诫自己：这是在宫里，那人是皇子。

而后默默转开了视线。

“他……”大公主面上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他是六皇弟，最是顽皮淘气，这看着是不知又去哪里野了。阿虞可不要招惹他，他若撒起泼来，父皇都拿他没办法，便是本宫我，也要要躲一躲的！”

宋虞心下惊讶，不曾想这宫里还有能让大公主也退避三舍的人，看来大公主没少在他手里吃苦头。

大公主正嘀咕着，那帘子却动了，一个大脑袋拨开翠珠串成的帘子探了过来，笑出一排洁白的大牙：“听闻今个儿有新的漂亮妹妹过来，本殿下特来一睹真容。”

大公主吓了一跳，反手给了那脑袋一巴掌：“真真是失礼，六皇弟，还不快回去！”

宋虞这才看清来人，正是方才两人谈论的六皇子赵奉易。

六皇子扭头看向宋虞透着清冷的如玉脸庞，笑说：“你就是新来的吧？果真好看得紧。”

宋虞不失分寸地低头行礼：“见过殿下。”

见她不似旁人那般躲着自己，六皇子看起来很高兴，笑嘻嘻道：“初来乍到，送你个玩意儿吧。”

那脑袋收了回去，窸窸窣窣半天，只见一只肤色白皙的胳膊拨开帘子伸了过来，两人正好奇，只见他手一松，一只肥美的大青虫便啪嗒一下，掉在了宋虞与大公主二人中间的桌案上，欢快地蠕动着。

顿了片刻，大公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赵奉易哈哈大笑，饶有兴味抬眼去看宋虞，没有预想中的被吓到花容失色，只见宋虞面无表情，格外镇定，哞色冷淡地抬眼望了过来。

“殿下真是，好生淘气。”

他听见她沉静地不起波澜的声音。同样沉静的眸子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好似一块凝结的墨，叫人一眼忘不到底。

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奉易，头回叫人盯得发了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