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入仙道

那厢的掌门师伯刚知道傅东风的身份，立马把混迹脂粉堆的小师弟召回来。

岂料解依山喝了一夜的酒，正浑浑噩噩的，身侧没有一个红粉佳人，反而觉得有风凉飕飕的，他摸了摸空无一物的胸前。

——这里是他放银票的地方，此刻在荒郊野地，倒也对此习以为常。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不过是睡了一跤，就从温香软玉到了茅草枯枝间。

再看一直闪烁不停的通讯符，无奈拿起来听了一下。

“依山师弟啊，你这个大徒弟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还有你那小徒弟啊，他的洗尘仪式也没几天了，快回来，为兄有话跟你说。”

解依山愣了一愣，虽然喝酒喝不醉，但脑子还是有片刻的断片，大徒弟有什么身份来着？

哎，算了，不重要，还是回去听听掌门师兄是怎么说的。

乐游山的静山的山上种了桃树，山顶风大水寒，这几日回暖才开花，祖宗牌位在前，赵湖亭踱步踟蹰。

“依山回来了，来，喝两杯。”

紫衣的掌门挥袖拂去案桌上的桃花，恰有花瓣飘落杯盏，他一笑，轻声道：“云屏师妹说你那大徒弟的仙骨治不好。”

治不好，就没办法修仙法，傅东风想做的任何事都会无疾而终，或者说，他想都不要想。

但赵湖亭不是无情无义的师长，相比于嫡亲的师父，他这个师伯还是很讲情面的。

“云屏提议的，把乐游山外门弟子入内门前的课业加重一些，加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她早在几年前就这么说过，仙门弟子安逸得太久，仙法都成了花架子。那时候我不听，现在才知她所言不错。”

“掌门师兄。”解依山端起一杯酒笑道：“我家大徒弟身负的血海深仇，是他自己的事。”

他自己的事，能帮衬就帮衬，碍于制衡或是嫌麻烦，不帮也是理所应当的。

解依山不说，就是觉得没必要说。

赵湖亭举杯的手一顿，一饮而尽后才道：“我之前也以为你修无情道是骗我们的。”

“这种事怎么骗？”解依山淡然，“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感触少了很多，但我知道师兄师姐们护着我，我要护着乐游山和小辈们，并不是无情。”

“傅东风的事只有你我知道，他们不知道吧？”

解依山自说自话，“孤阳师兄知道不知道无所谓，他眼里只有剑，月桥师兄应该不知道的，至于陆师姐，我本来以为她不知道的，但很快上山的那位授业，是她请上来的。”

赵湖亭不言语了，陆师妹于天演一道上天赋不佳，偏偏他们这些师兄师弟更不争气，半点天赋都没有，为不使乐游山再无天演之人，勉强让陆云屏承继下来。

百年光阴，她推算不出命格星运，却能恰到好处地勘破真相。

修仙之人不信诸多巧合偶遇，天不能算，那只能是人算。

乐游山亲传关门弟子楼夙于二月廿一办洗尘典礼。

逍遥峰主屋房门闭合，门前一片飒飒作响的竹林，傅东风还没走到山上就闻到了丝丝醇香的酒气，便知道师父回来了。

虽然不怎么靠谱，但亲传弟子洗尘这样的大事，料想解依山必须要回来，傅东风提前来看看，心里踏实，恐扰了师父清梦，转身要走。

“来都来了，不拜见师父竟然转头就走，不孝徒弟！”

屋舍内传来沙哑的声音，似乎是刚刚睡醒的迷蒙劲儿还没过。

“师父，小师弟明天要办洗尘，你不嘱托他几句吗？”

门扉吱呀作响，凌乱的道人目中空无一物，望向青翠的竹林，沉寂良久才明白大徒弟的意思。

“你怕他过不了洗尘路？过不了就不过，反正做我的亲传弟子也教不了你们什么。外门弟子课业修满后入内门跟着你其他师伯，该学的都能学，还不用担亲传弟子之责，比亲传弟子可好太多了。”

傅东风一笑，“这倒也是，反正入我乐游山就是我乐游弟子，亲传不亲传的也不要紧。”

解依山孺子可教地点点头，捋了一把翠竹叶泡到石桌上的茶壶里，闲闲倒了两杯茶，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一直到山中晚课钟鸣声响，饕餮堂的饭香飘起，茶水用仙法始终保持温热，解依山都没开这个口。

听到逍遥峰下别的师弟们扯着嗓子喊师兄师弟的时候，解依山忽而问道：“我这个师父做的是不是很不称职？”

看来自知之明您还是有的，可惜并无多少感伤。

不过解依山就算不修无情道也不是多愁伤感的人，所以傅东风听他这么问，比听说师父是师祖的私生子时还惊讶。

“你真的是我师父？不是被哪里来的山精野怪占了壳子吧？”

解依山：“……算了，本就不该问，是为师的不是。”

“你今年十七还是十八了，咱们爷俩搁这儿喝着没滋没味儿的茶有什么意思，我那竹林里埋了几坛好酒，喝一个？”

“行，我去挖酒。”

傅东风早知道师父是个喝不醉的老酒鬼，却没发现自己也是个不易醉的体质。

十四五岁的时候，遇到过难捱的寒冬，会把身上的铜板尽可能地换成糟烧酒，却不敢多喝，是以没有试过酒量的深浅。

后来到了乐游山，得长辈们看护，说少时饮酒是大害，逢年节都不让喝，最多饮过一点果酒，香醇清甜，也没喝醉过。

而现在他锤了锤微微作痛的脑袋，推门仍是逍遥峰，门前长廊散落数个酒坛，太阳刚过大地的尽头。

傅东风瞧了好一会儿，确定日头还是从东边升起的。

他师父正支了个火堆，生火熬粥呢！

看解依山的熟练程度应该不是第一次做，游刃有余还不忘戏谑傅东风，“你小子酒量不错啊！”

“您一个不会醉的人夸我喝酒厉害，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呢？”

“不是师父吹，论喝酒，这世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胜过我的。”

傅东风心想，论不靠谱，这世上也没有胜过您的。

新收的徒弟今日洗尘，相当于得仙门上下认可的亲传弟子拜师仪，您这当师父的不操心就算了，拉着大徒弟喝个酩酊大醉是怎么回事？

“这屋子还是你十二岁我收你为徒就备下的，师兄师姐他们的弟子都住在自己的峰头上，当时我还想着有个小家伙要来陪我……唉，哪个知道你不肯来，来了却修不了仙法，逍遥峰这么高，浪费我一番好心。”

傅东风笑道：“现在多了小师弟，等他学会御风诀，让他搬进来好了。”

“你说真的？人来了快一个月了，我这个名义上的师父统共见过两面，倒是不必找不自在。”

说实话，要不是看在大黄和大徒弟的面子上，他不见得会收楼夙做徒弟。

世上可怜之人那么多，他一个修无情道的见了都要可怜一番，那最该可怜的就是他自己。

那为什么还是收了呢？大概是那日天子城下冷雨霏霏，玄衣少年撑伞不可入城，激起他一点愧疚，为人师，如人父，他都没怎么为傅东风做过什么。

少年人拜入他门下，未长成前他都得庇护他们。

解依山状若无意道：“云屏师姐和我说了你的伤势，仙骨实在没办法的话，要不你就放弃吧。”

你放弃吧，国仇家恨，实在做不到的时候。

不偏不倚，选在楼夙洗尘的清早和傅东风说这些话，再明显不过的意图。

“师父，您这时候说这话……”傅东风问道：“怕我对小师弟的好，是想利用他的修仙天赋复仇是吗？就因为我的仙骨废了，无能为力。”

傅东风抿了一勺白粥，心下微微酸涩道：“师父，我也不想做姬曜凌的，可我曾经就是他，无论怎么否认，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怎么就听不懂话呢……你师父我呢，算你半个亲爹，虽然我是高攀了吧，你将就将就。”解依山看着快二十岁的小伙子，来了乐游山好吃好喝的养了三年了，还是单薄得跟嶙峋的枯松山石一样。

“傅东风，你现在是乐游山的弟子，上头的掌门长老厚颜都算你半个亲爹呢。”解依山自己说这话有点底气不足，所以他又加上一句，“我看起来是不太靠谱，但你掌门师伯和陆师伯都是靠谱的人，既然在掌门那里过了明路，有人欺负了咱们，只管报乐游山的名字！”

傅东风错愕半晌，很是不解，他来乐游山就知道仙门超凡脱俗，岂能插手俗事？

月桥长老在弟子入门的时候就给他们上过一课，话是这么说的——

“你都能活八百年了，不惧寒暑，不惧病痛，飞天入地无所不能，竟然还对凡间的名利权势放不下，那看来是勾心斗角舞弄权术更适合你，这仙道，不入也罢！”

后来学了赵老头子的仙道史后，太和山插手改朝换代，弟子们多半也明了，韩月桥长老指桑骂槐呢！

勾心斗角舞弄权术，说的可不就是那收了一通王孙公子做弟子的太和山道士。仙门同气连枝，偏有无端生事的，仙人之术在凡人眼中堪比神技，太和山的道士毁了八百年的大周王朝，一手扶持了当今大燕皇室。

乐游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半眯着眼实在太累，不清不楚，模模糊糊的被人干掉，岂非太不值得？

解依山能猜到掌门师兄和云屏师姐的意思。

乐游山没有称霸仙门的野心，但仙凡有别，太和山之弊三五年不显，若是置之不理，长此以往，整个人间都是太和山道士的附属，其他仙门总不能断了与凡间的联系。

掌门师兄答应了隐瞒傅东风的身份是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却不代表麻烦找上门的时候会坐以待毙。

解依山又道：“你主动去寻仇，我不管你，但若是别人羞辱谩骂，给我狠狠地打回去！我不敢担保乐游山一定会是你的助力，但总归不是阻力。”

傅东风心下感激莫名，神情古怪道：“现在还打不过……”

解依山：“那就先把身份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