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狐狸君子

山中不知岁月，但春花渐开，应是暮春。乐游山已经开始筹备明年的问剑清谈事宜，不过外门弟子们年纪还小，还要跟着师父们修习功课。

“那个什么君子风仪的课，好像是学什么五礼八德，赵老头子透漏是从凡间请来的先生教授我们呢！”

“复学周礼？反正再讨厌也不会比赵老头更讨厌。”陈昏无所谓地摊摊手，说道：“咱们还要在外门待五年，就是说还要和赵老头掰扯五年！”

一听这话坐在乐游山正门石碑广场前的一排弟子齐齐扶额，捏紧拳头道：“他整天就会说我们不学无术，啥也不会，我们才来了不到一年！”

“他还敢抢咱们孤阳长老的剑术课！”

“哎哟，我说大老远就看这儿冒黑气，怨气森森呢。”

排排坐的弟子听见这漫不经心的声音，个个脸上挂着笑意七嘴八舌道：“大师兄怎么来了？有好玩的事吗？”

“对对对，不然给我们讲两段赵老头的课，希望考核能顺利通过。”

“你好烦啊，周老板，赵老头上次还表扬你，你过不去咱们外门弟子就没人能通过了！”

周老板就是周瑞，之所以叫他周老板，是因为他此时的嘴脸明明春风得意还要摆着苦瓜脸来臊他们，和他老父亲乡绅老爷一样，赚了大钱还要苦着脸说“只比计划里多了两三倍而已”如出一辙的讨厌。

周瑞端起矜持的架子说道：“那是经由大师兄指点后的结果。”

傅东风尽管他们去贫嘴，乐游山门前尽职尽责的大黄吠了几声意思意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青衫公子正提其衣摆跨山门，抬眼一群白衣少年好奇地看他，浅笑拱手作揖道：“诸位仙长有礼了。”

“你是何人？莫非是新来的师弟？”

“不敢当，在下一介凡人，姓纪名虞，字兰亭，应贵仙门陆云屏邀约，厚颜做各位的授业先生。”

沉默了有一会儿，陈昏毕竟是他们的小头头，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新来的先生？那不用向我们行礼。”

纪兰亭没有说话，保持拱手的姿势不肯向上看，众弟子虽然觉得奇怪，但想也是凡间的规矩太多，这还是教授君子风仪的老师。

他说话都是温吞吞的，儒雅随和，丝毫没有师长的架子，俘获了不少好感。

陈昏和周瑞对视一眼，就听身边的刘刈麦嘀嘀咕咕说道：“估摸着，二师兄以后也是这样了吧？”

“我也觉得和二师兄的气场好像哦，不过二师兄更严肃一些，这先生见面三分笑，看不透啊！”

傅东风不做声听着他们说话，身形无意间往乐游石碑的后面躲了躲，暗自撇嘴,你们对你们二师兄的误解好大啊！

乐游山之前也有粗浅的礼仪课，都是赵老头顺带教授，每回在乐游山让赵老头见到言行无状，恣睢无忌都会被他罚站抄书，不过老头子年纪大了，弟子又多，记不清自己罚了谁，比较容易蒙混过关。

新来的先生脾性好不好，所有人都想知道。

十三层楼住着的弟子们知道第二天要听纪兰亭的课的时候，各个都很兴奋，尤其是女弟子之间，更是风言风语传得老快了。

傅东风正在饕餮堂里吃面的时候，他小师妹和三师妹在他跟前落座，要了两碗云吞面。

“大师兄你那日也在练剑场，那就是说你也见到了那位纪夫子了？”何元初难掩雀跃地说道：“真的和二师兄很像吗？”

“要我说的话，没有半点相像之处。”

傅东风吸溜一口面条，见韩香絮抱臂端坐等他继续往下说的模样，放下筷子轻叹气。

“……怎么故意在你三师姐面前这么说？二师弟何等模样，犹如天上皎皎明月，谁也比不上的。”

韩香絮脸颊微红，硬邦邦说道：“我当然知道，是小师妹想来问你纪夫子的模样，她不好意思一个人来。”

何元初：“师姐，做人不能太卸磨杀驴！”

“说正经的，我师父好多年没有下过山，她怎么会认识凡人，而且还能把凡人引进山门授课，我从没听她说起过。”

正好温青时端了两碗面过来，何元初看着他，便道：“传说温师兄就是我师父领回来掌管饕餮堂的，真的假的？”

傅东风对这个说辞也抱有几分怀疑，云屏师伯看着好说话，整个乐游山只有她和孤阳师伯像仙人。

认识个半大少年，把人带回来做饭这事，听起来更像是他修无情道的风流浪子师父会做的事。

“嗯，真的。”

温青时看着不太相信的两个人，再看一副“那算什么”神情的韩香絮，笑道：“云屏长老其实很爱玩的，求仙之人一生漫长，但人世间就这么点东西，玩个一百年也有腻味的时候，所以她近些年来不下山。”

韩香絮紧接着道：“我小时候师父和爹带我出去玩，都是问云屏师叔哪里好玩好吃的多，偷拿金刀，支大鼎吃汤锅都是她教给我的。”

想象力匮乏，傅东风确认了一遍她说的话，脑子里实在想象不出来那个场景，而小师妹虽然吃惊，更多的还是吃味。

“我可是她的亲传弟子，这些怎么不教给我！”

没教给你，你每天逃学玩耍样样不落，教给你了那还了得，偏偏生得笨，早晚捅娄子，还不翻天了！

韩香絮心中腹诽，面上哄道：“乖，师姐不是都教给你了吗？还不用担着被发现的风险。”

“虽然混吃混喝也很好了……”

转眼就见温青时还在一边站着，莫名其妙地笑。

这时候正是晚课，钟酉八成在饕餮堂里造杀孽，傅东风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不怕四师弟炸了厨房？”

“炸了让他给我炼金子盖个更豪华的，你们师兄师妹的到时候都得给我砌墙垒砖。”

“哎，你等会儿再贫，下碗小馄饨给我带走呗。我家小师弟是个好孩子，跟着赵老头上晚课，他还在长身体，饿着了就不好了。”

“行行行，仙门弟子都是金贵人，我就一厨子，给您下馄饨去，等着。”

“不要葱花不要香菜不要姜，不要辣椒多放醋，最好是肉馅的啊！”

“要不您亲自去？”温青时翻了个白眼，瞧不上大师兄这宠溺孩子的模样。

“……不了，还是您来。”

“哼，大师兄怎么能惯着孩子挑食！”

回到十三层楼，师弟们正好下晚课，馄饨的香味勾得同层的弟子叫嚷着“大师兄你偏心。”

傅东风拍了拍楼夙的背，让他回去吃，对余下的弟子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们晚课带着零嘴聊天吗？赵老头子耳背眼花看不到就算了，你们小师弟是个老实人，别欺负他。”

“哪儿的话，我们当然不会了，大师兄你尽管放心。”小头头陈昏保证，又和身边的人兴冲冲说道：“明天就是纪兰亭夫子正式授课的第一天了，希望他不是第二个赵老头。”

又是哀怨声声，傅东风由他们自己去闹，回自己房间去，静坐半晌听到敲门声。

“大师兄，是我。”楼夙在外说道：“休息了吗？我没事，谢谢师兄给我带的馄饨。”

“都是小事，你快去睡吧。”

隔着一扇门，仿佛听到屋内有风声，楼夙便道：“大师兄记得关好窗户，免得着凉了。”

“知道了知道了。”傅东风给他开门，倚在门前道：“我这么大个人还能照顾不好自己，小孩子不要老是替大人操心，头发容易白还容易长不高，快去睡。”

楼夙回房之后，傅东风揉了揉眉心，着一件单衣坐到窗前，打开了临近东山一面的窗户，夜里寒凉的山风让他打了一哆嗦。

“亏得楼夙提醒，吹一晚上明天指定能得病……”

冷夜里勾动了一些他不怎么美好的回忆，其中也许夹杂了些微的温暖，梦里群魔乱舞，一个接着一个地奔跑，暗影里举起的屠刀飞溅的鲜血成河，滚落在地的人头死不瞑目，悲哀又徒劳。

昏昏沉沉间他被人扶到床上，清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小师弟和小师妹在说话，七嘴八舌的很是杂乱。

“大师兄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可能是没有关好窗户，山风吹的。”

楼夙哪里知道昨天晚上的嘱托全付东流水，大师兄不仅没听，反而穿着薄衣服故意吹风。

“我没事，就是着凉了，休息休息就好了，你们在这儿也没用，别第一次学纪先生的课就晚了，再被师伯们处罚。”

傅东风撑起身体笑道：“好多年没生病了，还以为仙山灵气也能补身体。”

“你还在说笑，大师兄你快休息吧，别担心我们。”何元初撂下一瓶药，犹豫道：“呃……你知道我的水平的啊，慎重使用。”

楼夙不打算走，傅东风劝道：“你在这儿也没用啊，行了，心意我领了，回来带点吃的，饕餮堂的鸡汤面。”

依依不舍放心不下的师弟师妹们一步三回头终于走了，傅东风蒙头睡了一觉，再醒来一屋子的师弟师妹还在低声说话。

傅东风就很服气，一个个的，闲的没事，跑他这里来干什么？

钟酉拎着食盒跟韩香絮郑重，“不知道纪夫子会不会找师父告状的，我就是想早点告诉温青时准备点风寒病人吃的饭才会提前溜走。师姐，你一定要救我。”

“四师兄安心了，纪夫子人挺好的，何况你走后我们和他说了原因的，他还夸你友爱同门呢！”何元初笑他，“不过纪夫子和二师兄真的不一样。”

楼夙低声说道：“纪夫子一直在笑，眼睛总是微眯的。”

“儒雅随和，学识渊博，但人却像只狐狸。”二师兄的话还算中肯，他微微一笑道：“可惜大师兄生病了没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