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万里封疆（8）

“你是疯了吗？！”

说话的是裴四夫人，裴家主嫡亲三弟之妻。她尚还有些惊魂未定，不过缓过来许多，才准备起身告辞，就被裴二姑娘这句话炸的差点一个趔趄。

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侄女，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物种。

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卫使君是谁？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名门贵女，一个权势滔天的四镇节度使，是谁给她的勇气叫嚣报仇？

不是她嫉恨萧七姑娘，四年前宴会上将酒水故意洒在人家衣裙上，还将人家马车上备用的衣衫当众扔进一旁的池子里，张口萧家清名，闭口孝义礼法，逼迫人家换她事先准备好的衣服的吗？

不是她想要坏萧七姑娘名声，还仗着长嫂撑腰抢夺萧七姑娘首饰的吗？

不是她在建康一众贵女面前折辱萧七姑娘的吗？

桩桩件件都是她做的好事，不就是仗着裴、萧两家婚事，萧七姑娘年幼又无处依靠吗？怎么现在人家撑腰的人来了，自己受到报应了，还有脸觉得委屈呢？

让她爹她娘给做主报仇，这话说得没错——不管这中间有多少掰扯，总归都是人家的亲爹娘，要不要报仇也是人家的家事，可问题就在于，她爹她娘是她爹娘之前还是整个裴家的主君主妇！

主君主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的是整个裴氏！

偏偏裴植这时也道：“阿爹，那卫臻如此羞辱裴家，逼得阿娘下半生青灯古佛，还斩了阿姐的右手，难道我们还要隐忍下去吗？！阿娘是您结发三十余年的正房嫡妻，阿姐是您视若掌上明珠的嫡长女，怎能受此灾祸？”

这下不光是裴四夫人，余下的各房当家、夫人都变了脸色。

裴二夫人更是气极反笑：“九郎，二婶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如此血性？”

她凌厉目光一扫坐在主位上长兄长嫂，话语掷地有声：“既然这样，咱们今日不妨将话都摊开了说！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免得什么时候长什么兄、什么嫂为了自家儿女做出什么事，叫我们这些人刀都挨到脖子上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挨的！”

裴家主：“……”

裴夫人：“……”

这个码打跟没打有什么区别！

裴夫人有心反驳，可是一看弟弟、弟妹们难看的脸色，只能悻悻闭口。

裴植见母亲被这样挤兑，当即忍不住皱眉：“二婶，话何必说得如此难听？卫臻欺辱我母亲姐姐，难道我身为人子、人弟，还能不为她们报仇、让她们忍气吞声吗？”

裴二夫人闲闲道：“话儿说的倒是好听极了。九郎啊九郎，我真不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使君收拾你母亲、你长姐，难道不是她们罪有应得，欺压萧七姑娘在前？是，你身为人子、人弟，二婶我确实没有立场说你不应该，可是，”

她近乎温柔地质问：“当时你怎么不站起来呢？你阿爹宣布将你娘禁足佛堂的时候、你阿姐被拖到外面剁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站出来呢？不过是站起来反驳，有那么难吗？你最重情义了不是吗？怎么，在使君面前不敢多说一个字，在背后这血性孝心又出来了？怎么着，你这孝心还挺有弹性？”

这话说得实在刻薄，直接将裴植的脸面撕下来放在地上踩。

裴植脸上肌肉狠狠抽搐几下。

她知道什么？

他当时是要站起来的，可是容娘也在。

姑母姑丈双双身亡，姑丈家中不仁，逼得容娘只能借住在裴府。虽则是表姑娘，但总归少不了寄人篱下之感，小姑娘心思敏感，他满腹相思尚不敢轻易言说，又怎么会为她招惹祸端？加之幼时姑母待他极好，他怎么能恩将仇报？！

裴植无话可说，裴二姑娘却是抬头连连冷笑：“二婶婶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就是急着撇清关系、上赶着巴结卫臻？就是不知道二婶婶的好忠心人家看不看得入眼！”

“放肆！”裴二夫人面色铁青拍桌，“长兄，这便是长房的教养？！”

裴家主嫡亲的几个弟媳娘家个个强势，因此裴二夫人对上裴家主一点都不怵。

“我从未见过哪家小辈敢如此顶撞尊长！”

裴二郎君也面色不善看向长兄。

子不言父过，晚辈不议论长辈，这话要是长兄长嫂说，他无话可说。可这话是侄女口中说出来的，就属于长房教养问题了。

说好听了是耿直无介，难听了就是口无遮拦。

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裴家的姑娘各个都是这样的，那还嫁的出去吗？！

“是我教养问题，还是戳中了二婶心中想法，怕不一定吧。”

裴二姑娘满心满眼的讥讽，裴二夫人怒不可遏，正巧陪房进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一下就不气了——侄女一心想把裴家往沟里带，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她坐在座位上，居高临下，眼神中带着悲悯和嘲弄：“那今日我就跟你好好算算这笔账！”

她问：“裴、萧两家联姻，裴老夫人最先选定的原本是我家六郎，后来不知谁说六郎心有所属，萧老夫人怜惜孙女，也不愿坏人姻缘，于是婚约落在了九郎头上，是谁做的？”

“四年前宴会上折辱、逼迫萧七姑娘更衣，是谁做的？”

“一年半前，桃花宴，带人当众刁难萧七姑娘，是谁做的？”

瞧着侄女越来越白的脸色，裴二夫人冷冷掀唇：“怎么，做了坏事还觉得你是在替天行道吗？做的时候得意得很，被人家收拾了就是你委屈，收拾你的人都成了乌龟王八蛋？天下的好事都让你给占尽了？”

她只问了三句，后面两件事各房都有所耳闻，不算稀奇，稀奇的是第一件事。

裴四夫人惊诧出声：“萧老夫人当年最初选定的是六郎？！”

她的目光移向地上跪着的裴二姑娘。

我的天，是我看错了吗，我这大侄女还有这本事？

“没想到吧？若非是我留了点心，还真不知道咱们二姑娘有这么大的能耐呢。”裴二夫人端茶饮了口，似笑非笑道，“六郎没有九郎风采好，却胜在敦厚温和。萧家当时是个什么光景？萧家又只剩下萧七姑娘一个嫡出血脉，自然是挑稳妥的来，于是相上了六郎，只是还未通气。咱们二姑娘也不知是从哪知道了消息，在萧老夫人心腹面前编排一通，六郎就成了心有所属之人。接着就是萧、裴两家将要订婚的事传出风声，裴家适龄未订婚的又只有六郎与九郎，萧老夫人经不起拖，见九郎风姿出众，便定了下来。”

说完，她掀起眼皮子不冷不热看着侄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觉得卫使君会查不出来吗？”

“现在，你还敢说你无辜吗？还敢报仇吗？”

裴二夫人转向主位，目光如刀：“今日我就将话撂在这，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清楚。只是还望长兄长嫂考虑一二，若是还想为女儿报仇，行啊，咱们请出族老，问问该怎么办！”

若是放在平日，裴二夫人不会这么不留情面，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长兄长嫂相濡以沫三十多年，不说鹣鲽情深，举案齐眉总归是有的，临到老了老妻因为外人被送进佛堂，爱若明珠的嫡长女一只手还被人剁了，加上幼子不满劝说，长兄还真有可能脑袋一热就干出些什么事来！

要是裴家能跟人家碰一碰，她也不多说什么。可现在自家明明干不过人家，这万一搞出个什么事，自家就得跟着送！

她自认还没活够，底下的儿女也都还没长成，绝对不能跟着淌浑水。

“我今日算是看透二婶了。”裴二姑娘咬牙道，“是，就算我欺辱了萧七，可卫臻今日折辱的是整个裴家的颜面，这让裴家日后如何在建康立足？！”

“难为你还知道裴氏的颜面。”裴二夫人职业假笑，“我寻思着裴氏的颜面不是早就丢尽了吗？远的咱们不说，近的，今日的祸事不就是你们长房以及有些人惹来的？天可怜见的，虽说我没有帮萧七姑娘什么忙，起码做个和善人还是可以的，你们可就不一样了。”

她道：“若是你铁了心的要报仇，行，我不拦你，咱们今日就分了家，断了亲，否则若是惹上了什么诛九族的大罪，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你是出嫁女不纠罪，我们却逃不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裴四夫人也沉声道：“长兄，你拿个主意吧。若是不做主，咱们就安安分分，这事日后谁都不准提及，若是你要为女儿做主，咱们马上分家另过。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家姑娘儿郎都还小，我不能不为他们着想。”

裴二郎君、四郎君都未出声，显然是赞同妻子的话的。

还有底下各房主事人，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总不能因为本来就理亏的侄女赔上全家性命吧？

这事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但凡今日被收拾的是老娘老父，他们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表面上都得顺乎大义。

毕竟，外人欺负你爹娘，你身为人子，管是不管？

不管——人之行，莫大于孝，你个狗日的，你娘老子被别人欺负了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还是人吗？！现在就把他拖下去，召集族老，把这个狗东西给我开除族籍！

管——很好，是个好儿孙，还不快跟我一起冲上去给爹娘报仇？！

可现在换成了侄女，还是个自作孽不可活的侄女，全家为了给她撑腰搭上性命，他们是疯了吗？

为爹娘死了还能占个大义名分，为了侄女死了能干啥？全家脑袋搬家？祖坟被挖？